爱情里的痛觉

  宇霖猜错一件事，是爱佳把告白的事说出去的。爱佳的用意不是要炫耀，也不是要伤害宇霖，她是真的为宇霖的告白所苦恼。宇霖不知道，爱佳那一天生气的表情是因为宇霖没有留给她机会回答。
  她觉得很不受尊重，明明告白的对象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不听听我想要说什么，一个人就自顾自地把话说完？没错，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告白，可是这个结论应该由我来下呀！
  他到底想要向我表达什么呢？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还是像他说的，只一个人的装模作样的感伤？
  「我想弄清楚，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这句话打中了爱佳。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不是吗？怎么开始的？是什么原因？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吗？她不明白为什么过去那些向她告白的男生总是把喜欢这件事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他们只是单纯觉得誓言守护爱情、不畏险阻的模样很帅？那些男孩只是藉着女孩子来成就自己想像出来的骑士形象吧？
  爱佳不是不愿意相信爱情，只是瞧不起男孩为爱情许下的愚蠢承诺。
  宇霖知道这件事，他不会拿喜欢来要胁爱佳，在一起这件事也不应该这么轻率地被决定，爱情不是什么说到做到的保证而已，那样爱情太无聊，像是流行歌曲里不断重覆同一句的副歌。应该还有许多祕密等待被挖掘，还有许多小细节等着被琢磨。
  爱佳希望宇霖能够多说一点，结果他只留下一句「嗯」就逃走。
  这算什么嘛？是你说喜欢我的，那么就应该多说说你怎么喜欢我这件事呀！仅管我不会答应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好想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听你说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样被你喜欢。
  怎么连这么一点小贪心都不留给我？爱佳怨恨宇霖。
  爱佳跑去跟书琪讨论这件事。
  爱佳在话剧社里与书琪认识。爱佳是话剧社的幽灵社员，在二年级学姐的游说下，莫名其妙登记成社员，她对表演没有兴趣，只是帮忙打打杂，扮演忠实观眾。书琪对写剧本和导演有兴趣，主动加入话剧社。为了揣摩表演者的情绪，书琪偶尔会参与演出，是社团里的活跃人物。三不五时就缠着爱佳，要她担任剧本里的女主角。
  「爱佳，以你的美貌浪费在幕后工作太可惜，要是你愿意站上舞台，我保证让你成为全校的话题人物。」
  「我才不想成为什么话题人物，再说我的演技完全不行。」爱佳摇摇手。
  「演技这种东西只要靠后天的努力就可以慢慢累积，美貌可是没有办法靠努力强求呦。来吧！我们来联手把二年级那些不知上进的学长姐干掉！」
  「我才没有你那种野心呢！再说干嘛欺负学长姐，他们也是很努力地在维持这个社团呀！」
  「既然选择站上舞台，就是让自己要发光发热。没有这番觉悟，恬为话剧社的一员。」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是赶快退出话剧社好了。」
  「啊！不行呀。觉悟这种事可以慢慢来，我可以帮你做潜能开发。」
  书琪的十根手指头像章鱼脚般蠕动。
  「潜能开发就潜能开发，为什么你要比那么奇怪的手势？」爱佳被书琪逼进胸前的手指头吓到。
  书琪赶把双手收到背后，「没有没有……这个叫做天山拂穴手，是打通任督二脉专用……」
  书琪就是这一点让人讨厌，有时候爱佳会怀疑，把书琪外面这层女高中生的人皮偽装脱掉，说不定里面会跑出色瞇瞇的中年大叔。
  爱佳欣赏书琪的才华和心思细腻，之前间聊的时候知道书琪是宇霖的国中同学，爱佳想如果是她，应该能为自己解释宇霖倒底想要说些什么。
  「喂！别闹了，今天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讨论。」
  「嗯？」
  「知道我们的班上那个宇霖吗？他……他前天向我告白了。」
  「等下！你没说错吧？你说……向你告白的人是宇霖？我的国中同学宇霖？」
  「我肯定是宇霖，难不成告白时还要检查身份证？」
  「哇哈哈！宇霖那闷骚小子，居然也会向女孩子告白。」书琪捧着肚子大笑，差点就要在地上打滚。
  话剧社的人，一定要这么爱演？
  「喂！笑够了没有，我可是有很严肃的事要问你。」
  「不行不行，我横隔膜拉伤了。」
  书琪把额头埋在爱佳的胸前，还左右不停的磨蹭。要不是同样是女生又刚好有求于她，爱佳早就一个手刀砍在她后颈。
  「喂！这是很严肃的事好不好！有什么好笑的？」
  书琪个子娇小，她常常藉自己的身材上的「优势」，假装重心不稳，扑倒在爱佳怀里。为了让书琪认真听她说话，爱佳只好抓住书琪肩膀，把她当成玩具布偶摇晃。
  「有什么好严肃的，你又不是第一次接受男孩告白。想要跟他在一起就答应他，不想要就拒绝他，事情不就这么简单？」书琪终于止住笑声。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我才不用跟你讨论！」
  「到底是哪里复杂了？难不成你喜欢宇霖？」书琪斜眼看着爱佳。
  「才.没.有.呢！我只是搞不懂他在跟我说什么。」爱佳对着书琪大吼。
  被爱佳近距离轰炸，书琪耳朵嗡嗡嗡作响。
  「好啦！不用这么大声否认。宇霖这个人，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那才是他的正常表现呀！要是他突然说起话来像普通人了，才要把他抓去医院检查。那他到底和你说什么，让你这么烦恼？」
  「他说……他说想弄清楚，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我。」爱佳转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扭捏起来。
  「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书现露出困惑的表情。
  「哪有男孩子在告白的时候，会跟女孩子说这些话？」
  「我不知道耶？我没有被告白过，我不知道男孩子都会讲什么话。不过我觉得依宇霖的个性，他说这个话很正常。」
  「哪里正常了？我又不是什么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去搞清楚，干么扯到我身上来？在我身上作实验吗？」
  「可是那个人是你呀！」
  「什么？」
  「宇霖喜欢的那个人是你呀！」
  「讨厌！我为什么要被他喜欢？我为什么要在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况下被他喜欢？」
  书琪露出奸邪的笑，「爱佳，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事，不是吗？你真正生气的事，不是被宇霖喜欢，而是宇霖没有把喜欢你的细节说清楚吧？」
  「本来就是，不把话说清楚，那算什么告白？这叫女孩子要怎么作决定啊？」
  「爱佳，其实你喜欢宇霖吧？」
  「才.没.有.咧！就跟你说不是了。」爱佳又对着书琪大吼。
  还好书琪这次有了准备，预先把小指塞进耳朵里。
  「如果你不喜欢他，不打算要跟他在一起的话，何必在意他有没有把话说清楚？」
  「不是这样，我也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一回事。如果他知道答案，他应该要告诉我……」
  「啊哈哈！」
  「有什么好啊哈哈的？」
  「我想宇霖自己也没有答案呦！」
  「我也知道他没有答案呀！我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么你在计较什么？」
  「我在计较，我在计较……就算他不知道答案，可以跟我分享这些心情呀！如果他喜欢的人是我……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分享？」
  「有什么好分享的？你又不打算和他在一起。」
  「我……」爱佳的话被书琪堵住。
  「你呀！宇霖有多喜欢你，他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喜欢你，那一点都不重要。」
  「那什么是重要的？」
  「你有没有想要和他在一起。」
  「没有！就说没有了！」爱佳急着辩驳。
  「那么，不管宇霖是怎么喜欢你，他从喜欢你这件事里面发现什么祕密，那都是宇霖自己的答案。他的答案不会变成你的答案，他没办法代替你回答『爱佳的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烦死了，你怎么跟宇霖一样，老是喜欢讲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呀？」
  「那不就是你要的吗？」
  「什么？」
  「你正不是因为宇霖可以用和其它男孩不一样的方式喜欢你，可以从他那里听到不一样的故事，你才对他有一份特别期待，不是吗？」
  「我才没有对他有什么特别期待呢！」
  「既然没有，干嘛脸红？」
  「我才没有脸红！」爱佳用小拳头鎚打书琪。
  「好啦！好啦！祝你们幸福啦！」
  「什么祝我们幸福？才不是你讲的那样！」爱佳的拳头越打越重。
  「很痛耶！你不能因为我说出事实，你就要杀人灭口呀！」
  看到书琪皱着眉头忍痛，爱佳知道自己出手太重。
  「好啦！对不起啦！谁叫你要乱说话。」爱佳向书琪道歉。
  「我没有乱话说，爱佳，你要学会对自己感觉诚实呦！你不能老是期待别人给你答案，属于你的答案只能自己去寻找。」
  「我很诚实啦！就跟你说，我.没.有.喜.欢.宇.霖。再说，我根本不瞭解宇霖是什么样的人。」
  「爱佳，闭上眼睛。」
  「干嘛啦！」话是这么说，爱佳还是很配合地闭上。
  爱佳真好骗，书琪心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爱佳闭上眼睛。
  「瞭解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是两回事，喜欢一个人就像出发去旅行一样。有人习惯作好详细的行程表，什么时候到达哪里，几点离开。但旅行最值得期待的部分，就是你不知道你会在旅途中遇到什么事。就算你到达预定的目的地，你也不知道自己会用什么样的心情迎接期待中的风景。就是因为有这些不瞭解，人们才会出发去旅行，才会想要去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之所没有理由，并不是因为宿命中有什么神祕力量在牵引，正好是因为这些不瞭解、这份想要靠近看清楚的好奇心，让我们去喜欢上一个人。」
  「噢噢噢！你说得好清楚，要是宇霖可以像你说得那么清楚，我就不会自寻烦恼了。」爱佳眼睛睁开，闪烁着鑽石般的火花。
  「如果你打算放弃宇霖，改成喜欢上我，我也是不反对。」书琪张开双臂，等待爱佳投怀送抱。
  「不要得寸进尺。」爱佳赏给书琪额头一个手刀。
  爱佳有点懂了宇霖想要向她传达什么，她不曾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一直以来，她把告白这件事当作男孩子剖露真心的舞台，她总是用逛菜市场的太太眼光挑剔，嫌弃他们的真心看起来卖相不佳。
  爱佳一直在期待有个男孩，能够为她完整证明「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却忘了把这个问题留给自己。
  她能为自己回答「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吗？
  触碰到这个问号，爱佳心里纠痛了一下。
  是痛觉。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痛的。
  爱情与痛觉毗邻。
  爱佳一直在怪罪男孩告白的诚意不够，其实是怪罪他们忘了把爱情里的痛觉带到面前来。
  不曾为疼痛猛烈跳动的心脏，才会纠葛上藤蔓，在遇不到暴风雨也看不见蓝天的森林里慢慢枯槁。
  有个男孩能够为爱佳带来痛觉，从指尖传进心脏，如电流般的疼痛？
  爱佳欣赏像晴彦这一类型的阳光男孩，笑容乾净没有负担。
  如果像同学们配对那样，和晴彦成为男女朋友，应该会被照顾得很好，就晴彦料理每件事情的井然有序。
  但爱佳心底有个声音在骚乱，「我想要的不是只是这样！」
  如果所谓的谈恋爱，只是朋友关係的升级版，差别只是在于独佔、亲吻与拥抱，那么爱佳不想要这么贫乏的恋情。
  那么，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能解开这个困惑吗？
  其实自己一直知道的，不是吗？
  爱佳一直等待，能从某个男孩嘴里说出自己想要听的答案，却害怕那个答案是由自己说出口。
  喜欢一个人不是期待从他手上能够得什么，只是一趟新旅途的啟程。
  没有人能够给你保证，也没有人能够给你承诺，恋爱本身就是危险的事。就是为了要出发去看见不同的风景，所以才有旅途中的危险。
  包含在恋爱里的希望，并不是算计着将来可以得到什么，只是自己一直往前走的脚步。
  所以爱佳才会这么不满意那些大男孩们的恋爱观，他们把对未来的承诺当作是印刷精美的广告传单，他们无偿提供的友谊不过是签订契约前的试用品。他们把爱佳呵护得无微不至，却让爱佳失去了飞翔的勇气。
  像针一样的男孩。
  爱佳想念从指尖上传回来的疼痛，那疼痛提醒自己，心脏还在左胸跳动。清晰的痛楚之后才会嗅闻得出来用整片肺叶贪婪呼吸的空气是多甜美。爱佳想要被那道锐利的目光穿透。她知道会有个男孩，不是带给她保护的承诺，而是前来唤醒她的勇气。
  爱佳一直不愿承认，直到书琪点醒这件事。
  爱佳能够慢慢理解，宇霖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那么简单，却又让爱佳困惑不已的话语。
  其它男孩说这句话时眼神坚毅，像用凿子在石碑刻印下的字体。
  宇霖告白时的眼神，既迷惘又犹豫。
  却让爱佳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迷雾里的风景。
  因为宇霖比其它男孩更清楚知道，这句话是不什么承诺，只是伸出手的邀请。
  通往的旅途也不会有既定行程，需要的只是往前踏出一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