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晴彦睡醒刚刷完牙，准备穿制服。
  「晴彦，不用过来接我，早上我有点不舒服，想请病假在家休息一天。」手机传来迺惠的声音。
  「还好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晴彦焦急地说。
  「不用了，我妈会照顾我。你先去上学，昨天已经陪我旷课一天。」
  「旷课没关係，迺惠的事情比较重要。」
  「晴彦不要这样，这样我会很有压力。我没事的，你先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好，我听你的，放学后，我就过去找你。」
  吃完早餐，晴彦出门。
  中午休息时间，晴彦拨了手机给迺惠，迺惠没有接。
  放学时间到了，他向篮球队请假，骑着脚踏车往迺惠家奔去。
  按了门铃，是迺惠妈妈应的门。
  「晴彦呀！迺惠人不舒服，在房间休息，先进来吧！」
  「伯母，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晴彦看到迺惠妈妈，不停的九十度鞠躬道歉。
  「你现在向我道歉，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伯母，请不要怪迺惠，全都是我的错。」
  「你们两个都有错，明知道后果承担不起，为什么当初要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
  「妈妈，我愿意用一辈子来照顾迺惠。」
  听到晴彦改口叫妈妈，迺惠妈妈冷峻的嘴角牵动一丝微笑，拍拍晴彦肩膀。
  「你自己都还是孩子，别开口闭口就是一辈子的，你和迺惠的人生就还很长，以后有什么变化还不知道……」
  「我可以去看迺惠吗？」晴彦急着见到迺惠，打断迺惠妈妈的话。
  「去吧！」迺惠妈妈挥手。
  迺惠躺在床上休息，晴彦躡着手脚进到房间。
  迺惠乌黑的长发倾洩在粉蓝色床单上，脸色比平常惨白，眉毛微揪着，胸口和缓起伏。
  晴彦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深爱的女人。
  从小到大熟悉的一张脸。
  每当提到「女孩」这个名词，印入晴彦脑海的就是迺惠的脸。
  类似的名词还有「女朋友」、「新娘」、「老婆」……。
  这个女孩教会他许多事。喜欢一个人的甜蜜、爱上一个人的沉重、在眼神里摸索灵魂的接点、在肉慾里重新定义身体的疆界。
  这个女孩从他人生的起点开始，就一路陪伴着晴彦。晴彦也希望可以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人生的终点。
  将来还有他们的小孩。
  「晴彦……」
  迺惠醒过来，看到晴彦关心的脸。
  晴彦在迺惠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还在不舒服吗？」
  「好一些了。」迺惠的手抚弄着晴彦额头的瀏海，像在逗弄一隻黄金猎犬。
  晴彦吻了迺惠的唇。
  「不要！我刚睡醒，有口臭。」
  「没关係，我觉得是香的。」
  「骗人……」
  晴彦的唇封住迺惠的嘴。
  两人舌头忘情地交缠，那么自然，好像对方身体是自己的一部分。
  「爸妈答应帮我们办一个简单结婚典礼，礼拜六我妈妈会请阿姨当媒人上门正式提亲，礼拜天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婚纱……，如果你爸妈同意的话。」
  「晴彦！」迺惠阻止晴彦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我忘了一个最重要的步骤。」
  晴彦跳下床舖，表情端肃地跪在地板上，慢动作从口袋里捧出一颗戒指。
  傻小孩！迺惠看着晴彦认真的演出，心里好不捨。
  「晴彦，你什么时候买的戒指？」晴彦还没开口之前，迺惠先发问。
  「你告诉我怀孕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把之前存下来的压岁钱全部领出来，跑去百货公司买了这颗戒指。很抱歉，我只买起这么小的鑽戒……」
  「我没有要和你计较这个，只是你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迺惠，先不要说话，先听我说。那天听到你怀孕的消息，我其实很高兴。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这样会打乱你人生的规划，还害你休学一年。但我真的很高兴，我们不只是在一起，而且还要一起走下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我们。我和你要一起把孩子养育长大，请让我照顾你，还有照顾肚子里的孩子。迺惠，请嫁给我！」
  迺惠闭着眼睛，不开口，泪水从两颊流下。
  晴彦不敢催促迺惠，跪着等待迺惠静静流泪。
  「晴彦，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照顾孩子长大的，不是吗？」
  「那不是我想要过的人生，晴彦，那不是我想要过的人生。」
  「我答应你，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会负责照顾孩子，我会做家事。你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上学上课，你还是可以继续升大学，你还是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不是的，重点不在那里。」
  「爸妈不同意吗？」
  「没有，他们尊重我的决定。」
  「难道，迺惠你不爱我吗？」
  晴彦在等待迺惠的回答，捧着戒指的手在颤抖。迺惠从床上起身，轻轻閤上戒指的盒盖，晴彦明白那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
  「晴彦，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才决定向我求婚的吗？」
  「不是。我从小时候就决定好了，将来有一天，一定要让迺惠当我的新娘。只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有点让人措手不及，我没有想过愿望这么快就要实现……，但那一直是我的心愿。」
  「是太快了。暑假之前，我们才刚决定好要在一起。暑假后，我们就被逼着要决定终身大事。我不想要这样，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没准备好。」
  「迺惠，我可以等。我们也可以等孩子生下来再结婚，只要你准备好。」
  「我们的感情太像童话，它太不真实，我没办法就这么决定要和你走下去。」迺惠说。
  「如果说我们的感情太像童话，那么我们现在不是正面对现实中的第一个考验吗？我知道你的感受，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太幸福了，才会让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的不真实。但不要怕，我说过的，就算未来的幸福现在看起像个谎言，我们也要携手让它实现，只要有勇气。」
  「我怕！晴彦。」迺惠抱着晴彦的头，「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但是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我没有办法陪你走下去。」
  「如果没有勇气，我的分给你就够了。把所有害怕都丢给我，我来帮你承担。」
  晴彦搂着迺惠屁股，把耳朵贴在迺惠小腹上。
  「晴彦，不用听了，我把孩子拿掉了。今天早上我妈陪我去医院……」
  「为什么？为什么？她有什么资格那么做？」晴彦突然站起，迺惠被推倒在床上。
  迺惠从来没有看过晴彦那么愤怒，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拳头上的青筋就要爆开。
  「吼！」晴彦狠狠揍了墙壁一拳，迺惠吓坏。
  「晴彦，不要怪妈妈，那是我的决定，是我请她陪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我们的孩子呀！」
  晴彦发洩完怒气后，整个人瘫倒在迺惠怀里。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但这是我的身体，这也是我的人生。」
  「你为什么不肯为我把孩子留下来，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晴彦，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好希望你不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孩。如果说我们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不是对方，我们各自有机会去喜欢上别的男孩和女孩，各自经歷感情里的沧桑，在世界上绕了一圈之后，我们才回头发现原来最珍惜的人就是彼此。而不是这么快的在一起，这么快就决定许多事情。我也曾经幻想过要成为你的新娘，也幻想过要为你生下孩子，我也想过和你一起牵孩子的手在公园散步。但不是现在，我不要是现在。」
  晴彦一半身体趴在床上，头枕在迺惠大腿上，迺惠轻抚晴彦的后背。
  「迺惠，没事吧？」听到晴彦的怒吼，迺惠妈妈不放心进门看看情况。
  「妈，没事的，让我自己来处理。」
  迺惠妈妈看看晴彦的状况，向迺惠点点头，出去的时候把房门带上。
  「迺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是我们的孩子呀！」晴彦梦囈般喃喃自语。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很不容易。但我们都做错了，这个错误不能留给孩子承担。我们这样勉强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至少我不相信自己未来会是快乐的，我不想把这样的不快乐带给孩子。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我们才正要出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我会害怕，晴彦。在那样的不安全感和遗憾之下，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怨恨你，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怨恨这个孩子。我希望孩子感受到的是爱，而不是这个母亲的悔恨与恐惧。我现在没有办法当一个尽责的母亲。」
  「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有办法，迺惠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我不快乐，晴彦。和你在一起虽然幸福，但我不快乐。那样的幸福包含了太多压抑和恐惧，那样的幸福是一种暴力，但你从来不瞭解。因为你是男生，我是女生。我们要的幸福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快乐是不一样的。」
  「我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呀！」晴彦说。
  「晴彦，我的快乐也是和你在一起。但是对我来说那并不够。我想要自由，爱上你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多么渴望自由。你的爱让我变软弱，我知道有人可以依靠、有人可耍赖、有人愿意无条件的宠溺我，所以我才放纵自己做出这么不负责的事情来。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是在你的羽翼之下，我会忘记飞翔。我想要自由，但我要的自由不是是你的放任。我想要有自己的勇气，而是不是分享你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比你更勇敢。」
  「我不懂，我不懂这些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晴彦哭到累了，在迺惠大腿上睡着。
  迺惠请妈妈一起帮忙，把晴彦剩下来的半边身子搬到迺惠床上。
  晴彦刚才哭得好用力，他揍墙壁的拳头现在肿得像麵龟一样，迺惠帮他冰敷。
  「妈，我想留晴彦下来过夜。」
  「没关係的，看晴彦这样，让他好好休息一个晚上也好。」
  「妈，我觉得自己好自私。这次真的是伤到晴彦，伤得他好深好深。」
  「傻女孩，爱就是这样的。爱先要是自私的，才有能力去爱别人。爱不是施捨、不是索求，是分享。你先要学会爱自己、保护自己，你才有能力去爱别人、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次受的伤，不是因为你自私，是因为你们还不懂得为对方保护好自己。爱是需要界线的，因为界线，让我们懂得什么是爱情。但不是跨过界线的，都叫做爱情。」
  迺惠帮晴彦拨通电话回家里，说留晴彦在这里过夜，也简单地向晴彦妈妈说明自己的决定。
  「这样呀，毕竟这是迺惠你自己的决定，怎么说还是我们家晴彦对不起你。」晴彦妈妈说。
  「伯母，别这么说，这件事没有谁对不起谁。」
  「迺惠呀！像你这样好女孩，不应该让你遇上这种事。今晚晴彦在你那里，就麻烦你照顾他。」
  「会的，伯母。」迺惠掛上电话，看着熟睡中的晴彦。
  晴彦放学后就跑过来了，学生制服还黏着骑脚踏车蒸出来的汗臭。
  迺惠觉得那味道闻起好甜，她挤上床舖，贴着晴彦肩膀。
  睡到半夜，晴彦醒来。
  迺惠没有睡，她一直看着晴彦。
  「肚子饿了吗？你晚餐没有吃，要不要帮你煮一碗麵？」迺惠问。
  晴彦摇摇头。
  他看着迺惠。房间没有灯光，只有外面路灯从窗帘间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迺惠的瞳孔有星光在闪耀，比他买的那个颗鑽戒还美。
  晴彦突然想起来迺惠已经不是孩子的妈，手掌上的肿痛和大哭之后的疲惫一起袭来。
  晴彦的心一直往下往下沉，迺惠明亮的眼睛在注视他，温柔地注视着他，像沉入深海底抬头望见的最后亮光。
  迺惠吻了晴彦，像小鸟一样的轻啄。
  这个吻拯救晴彦。
  他们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互相亲吻，没有做爱。
  晴彦知道这些吻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