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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易主(下)

  这事毕竟是容朝之事,挈里一个外族人,少不得和主事者相商。他刚要和尚铭说起盛姿,就见远处有个将士打扮的人走过来和尚铭对了个眼色,尚铭面色微喜,道了声“抱歉失陪”,就向那人走过去了。
  挈里看着尚铭远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心道这人若不是心里禁不起大事有些惶张,就是真鲁莽。
  虽说上次回去调查时,听闻尚家也是武将出身,但以铠甲样式来看,似乎与那人并非同一伍。
  皇家最忌讳领兵者与其他人暗谋,是以领兵者与人相交好,向来都是要顾及几分的。
  尤其在这种时候,哪能衣甲未卸就在人多处呼朋引伴。
  尚铭今日举动虽然还如常,却频频在细微处失误,反而不如里面的盛姿,若非尚铭自己有些急躁,透了些信息出来,他顶多也只是觉得今日另有内幕,一时半会却还猜不出来这事原委。
  挈里按自己的标准,当下只觉得尚铭不够谨慎,却不想若是常人,一时半会绝对猜不出来尚铭心思。是他本就心智过人,又多经历军中厮杀,才会对这样的事格外敏锐而已,猜出来其实大部分靠下意识的思维模式,倒不全是尚铭不够小心。
  挈里看尚铭还有的时间要谈,想了想自己先回了屋子——若让里面那小娘子趁机跑了就不好了。
  他重新进屋,一眼就看到坐在案边的盛姿,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其实也不一定要无声无息,让她出什么意外也不是不行,兵贵极速,不管那意外是否十分合理,只要先解决了她,哪怕事后有人追查,也要查个十天半月,这就已经非常够用了……
  盛姿坐在原处,几乎发根都要炸开!
  挈里进来时门口有响动,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挈里狼眸看向她那一瞥,眼神十分冰冷。
  屋内炉火大盛,她却被那一眼看得如坠冰窟。
  她后背微汗,挈里的杀意虽然掩饰得十分小心,但想杀人这种事情哪里是藏得住的。
  尤其他的目标还是她,就更加敏感,那种被野兽盯住的感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危急之下,盛姿大脑飞快运转,快速思考着为什么挈里只是出去了一趟就对她有了杀意,还如此急切到按捺不住?
  只有极其重要、甚至生死攸关的事,才会露出这种迫不及待的眼神,那又有什么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呢?
  今日坐在这里最重要的,也只有一件事,而且这事对她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甚至让她同样对挈里有了杀意的……
  若非此刻告辞离开也挽回不了太多,甚至过于刻意可能暴露,她在刚接受到那满含杀意的一眼时,就几乎迫不及待想往回跑,好保全自身再去邀功。
  挈里此人于杀戮中上位,心思绝不可小觑。他本就多疑,刚才酒桌上尚铭的话和她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明显,以至于暴露了什么被他看了出来?
  他两个刚才出去那么久,保不齐又私下说了什么,尚铭聪慧有余但气魄不足,若是言多有失,绝对瞒不过挈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倒退一万步讲,不管尚铭说了什么,挈里又猜出了什么,既然挈里对她露了杀心,那就代表他现在想站的,必然不是她这边。
  可恼她今天怕冬阳管理不好表情露馅,所以没带冬阳出来,实在失策!
  现在单枪匹马,凭她自己这个弱鸡力气,此刻别说一战,连逃跑之力都没有!
  如果不立刻想个办法把他拉拢过来,别说她因为事发突然没做下一步准备,不能最大限度邀功,就连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缘路坊都不确定了!
  从刚才挈里进门,到盛姿果断分析出当前事态,也不过几息而已,但她手心已经满是冷汗,黏腻到攥不住酒杯。
  事已至此,也只能破釜沉舟赌一把了!
  不论挈里是不是猜出了那事,她都要以其为由,向挈里分析利弊,压过挈里对她有杀意的其他可能理由,让他站在自己一边!
  越是心焦危急,心脏跳得飞快,盛姿大脑反而冷静下来。
  两世以来,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生死危机,毫无经验,但却也知道,害怕对现在的局势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只见盛姿调整好心态,淡然地朝挈里笑了笑,伸手倒了一杯茶,双手端起,递向他的方向。
  挈里挑了挑眉,方才盛姿眼神变换,虽然极其隐秘又稍纵即逝,但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他与盛姿几次见面,清楚知道盛姿虽然礼数周全,但眉宇眼却有一股傲气,虽是白身,但如这样敬茶的动作,还从未做过。
  他没往其他方向想,既是没想过有人如此敏锐,也是因为盛姿此刻实在是太过于镇定,完全没有猜到了这事被他们知道而可能出现的害怕神情。
  他不知盛姿端茶之意为何,只是想了一下盛姿的身手约等于无,这茶又是他看着倒的也没下药,遂走过来想接走茶盏。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在他的手刚要碰到茶盏的时候,盛姿手腕一翻,把那茶泼在了地上。
  挈里果然一愣,盛姿心下稍安,因为知道争取到的这点时机稍纵即逝,所以还不等挈里蹙眉发问,她已经含笑开口:“这杯茶,我是敬给曾经的晋王殿下。”
  “论蓝想来没亲眼见过晋王殿下,因为他已经被废为江都王圈禁了,非死不得出,让他被圈禁的人,正是如今至尊,曾经的越王殿下。”
  挈里见此,眼神有些玩味,他清楚,像盛姿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突然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旧事。
  可又有什么事发生令她忽然如此行为……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理由了——莫不是猜出了他打算同尚铭合谋的心思?
  她当真如此敏锐?
  盛姿看他一撩衣袍坐了下来,眼神中杀意少了许多,暗暗吐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但此时尚不能放松警惕,她在桌下捏了捏手指,挑眉微笑继续道:“当年晋王殿下以养母得宠之故,享开府之荣,还把现在的至尊逼得出了长安,可谓是风光无限。可是正是他最志得意满之时,被当时的越王殿下在千里之外,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年越王安排晋王的养母杀死他亲母,又故意偷把消息透露给晋王让其知晓,不仅让晋王逼得其养母自尽,还把晋王所做之事让先帝知晓,先帝震怒,最终连晋王自己也落得个被废圈禁的下场。”
  “你想说什么?”看盛姿虽还镇定,但情绪强到几乎是在挑衅语气,挈里心中对方才猜想愈发笃定,眼中光芒大盛。
  这真是有意思极了,他好久没有这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了!
  “我只想说,至尊明察秋毫,有兆亿民众为耳目,无不知之事,也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这事本为秘辛,并无几人知晓,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内幕吗?”盛姿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情绪,语气坚若金石,一字一顿,“因为当时,我正是越王私下幕僚之一,换言之,我对至尊极尽忠诚,恨不能马首为先,我所知道的事,事无巨细,都会报给至尊。”
  挈里听她坦言自己的猜想,精神更加兴奋,看向她的目光灼灼,炽热到几乎发出实质温度:“你果然猜出来了!”
  “是!”盛姿干脆承认,继续盯着他的眸子,观察他的情绪,“我不仅猜出来了,还知道你也知道这事了。”
  这简直是豪赌!
  盛姿看着挈里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蹭了蹭手心的冷汗。
  尚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她实在没办法只能先捅破窗户纸,好在看起来挈里是听进去了。
  其实这无非就是风险与利益的较量。
  她必须要做到的是说服挈里,让他觉得和尚铭合流的风险远比拒绝要大的多,而能得到的利益却所差无几,只有这样,才能在绝对的武力差距面前赢得生机!
  盛姿因为紧张,指甲几乎嵌近手心,然而她昂首,以更加优越的姿态傲慢道:“你若不信,大可以此刻将我杀死,你知道的,我并不会武。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今日你就已经知道了,难道就能保证他不会再将此事泄露出去吗?你三千兵甲虽勇,长安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他若真是万无一失,又何必找你。况且你在吐蕃想来还有谋划,尚铭最多不过一谋臣,背后肯定还另有主子,尚铭能做多少主?而且那主子多半就是晋王。你确定他真的会许你什么,而不是趁你兵马折损反要你性命?”
  因为担心尚铭突然进来,盛姿语速飞快:“但你若跟随至尊,长安有数万兵马,至尊必然不必动用你的人。而且此事涉及颇广,想来大容朝堂自己就要有大变动,一时半会就顾不上千里之外的吐蕃内部有什么变化了。况且如今的赞普态度倨傲,至尊不满已久,若是换了襄助过至尊的您,难道不是更合适?”
  从发现他的变化到迅速想出对策,还能在绝对武力带来的性命之忧当前这么镇定,挈里缓缓抚掌,眼睛里带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肯定:“盛、姿,用你们大容的话来说,你真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这一番话听下来,似乎我与你为敌都说不过去。”
  这话听起来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盛姿仍不能放下戒备。
  她没挑拣他用词不当的病句,依旧镇定自若,只是摇摇头,以更加笃然的语气道:“非我巧言,事实而已。不过论蓝这样说,是改变主意了?”
  挈里微笑:“你都这样说了,我再不听,那不成不识好歹了?”
  真的赌赢了!
  盛姿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总算性命是保住了。
  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及刚才大脑的飞速运转,紧绷的神经早就变成拉紧的弓弦,直到现在才能放松。
  盛姿累到呼吸都有些艰难,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姿态优雅地给挈里倒了杯酒,抬手敬他,眼含笑意:“合作愉快!”
  挈里举起酒盏和她碰杯。
  尚铭进来时,就看到挈里和盛姿相谈甚欢,连看到他进来也只是点头示意,神情不咸不淡。
  他心里暗道奇怪,回到座位才刚坐下,就听盛姿揉着太阳穴,言说自己不胜酒力,打算告辞。
  尚铭面无异色,他本来就不喜欢盛姿,听到这话自然也不打算留她。
  况且刚与饮飞军的李中郎将说过话,若是盛姿走了,他还可以与挈里谈谈,试一试他的口风。
  是以他保持风度地淡笑,刚想开口送她,忽然看到挈里一只手扶着盛姿,竟然是也想一起走的模样!
  明明挈里半刻钟前还与自己相谈甚欢,约定私下相聚。
  怎么忽然改了面孔?
  他一瞬间福至心灵,莫不是挈里已经猜出来他的意图,但又不打算与他同谋了?
  这并非不无可能,思及至此,尚铭伸手拦住了盛姿,面如春风,语气却不容拒绝:“你这才喝了多少,你可不是这种酒量,我刚才在外面遇到了饮飞军的李中郎将和他的手下们,不如请他过来一起坐一坐?”
  虽然不觉得他们真能猜出来,但他们若是真知道了却不想同谋,肯定会表现出来害怕,还会忙不迭拒绝!
  这事若是真暴露了,就真全完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因此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反正饮飞军在这,倒不如趁这会把他们杀了,再放把火,推脱饮酒不慎,总比事情暴露株连九族好的多!
  尚铭心下定计,小心地隐藏住眼中杀意。
  饮飞军?!盛姿暗道不对,尚铭为什么忽然拦住了她,还要请那个中郎将过来?
  她悄悄掐了一把挈里,制止了他有可能拒绝的话。
  挈里不知道,她可是清楚,那饮飞军中郎将估计早就是尚铭一党了。
  这会请他们过来,难道是看挈里和她相谈甚欢,觉得挈里叛变了,要在这里杀他们灭口!
  尤其挈里觉得今天的戏不大体面,基本上也是只身前来,门外那个护卫就算能以一敌五,也绝对打不过人多势众的饮飞军!
  盛姿紧绷又放松的心一瞬间又绷到极致,弯如满箭弓弦。
  不,不不,她暗自摇头,尚铭虽然不似戴廷赵敞缜密,也绝不会傻到在缘路坊就把那种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这事挈里十有八九是自己猜出来的。
  他大概是看挈里态度忽然冷淡,有些疑心,此事未成,他没有肯定她与挈里猜中之前,绝不会想贸然行动。
  别慌,别慌,只是猜测而已!盛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扒开挈里的手,一脸醉态,晃晃悠悠去扶尚铭的肩膀:“饮飞军的中郎将,我记得他!”
  难道真的暴露了!尚铭目光一寒,却听盛姿兴高采烈地说:“我知道他,阿湖和我说阳淑公主最近想换个面首,就觉得一个中郎将不错,我不走了!我倒要看看这人长得好不好看,要是好看,我就,嗝,我就让公主,抬他进府,嗝!”
  挈里被盛姿那打断一刹,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也怪他,刚才只想着盛姿的话,对尚铭太过冷淡了。
  不过这谁能想到,尚铭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居然突然机灵了一下,想到了这茬。
  这可真是和大容那句谚语一样——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挈里心里有了主意,配合着盛姿的戏码,把她乱摸的手从尚铭胸膛上拽下来,面色不渝,语气也带了些酸味:“你都醉了,谁也不能看,再说了,那什么中郎将再好看能有我好看?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尚铭皱了皱眉,他和华凝是夫妻,华凝不喜欢阳淑,他自然也不好多接触,只知道阳淑面首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居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军中,真以为她还是原来那个受宠的公主吗?
  况且李中郎将和他相谋大事,自然更不能和阳淑多接触。
  盛姿这么说,看来他们应该是不知道。
  尚铭看了看被摸的乱糟糟的衣服,心说这人还是如此不招人喜欢,酒气熏天还乱摸,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衣领。
  挈里扶着酒醉乱闹的盛姿往外走,经过尚铭时,低声快语道:“那回去后,我就等着驸马给我提些建议了。”
  尚铭闻言更是一喜,却并没表露,不动声色点点头,看着挈里贴心地护着盛姿不让她乱晃磕到,又想起挈里对着侍者吩咐盛姿喜好时的样子,心里忍不住为他的品味担忧。
  就这样的女人也能看上,吐蕃是没人了吗?
  挈里扶着东倒西歪的盛姿出去,直到走出了一条街,盛姿才揉揉脑袋,装作酒有些醒的样子。
  盛姿疲惫极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整个魂都吐出去。
  冬日里的天气,她最贴身衣服的后背却几乎湿透了,满了冷汗。
  “论蓝,我们就在这分别吧,今天事太多,估计大家都要消化一下,等过几日我再找你商议可好?”盛姿擦了擦颈后的冷汗,只觉得力倦神疲,骨头都像被人抽掉了一样。
  挈里摇摇头:“过几天没问题,不过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让你这样‘酒醉’的人自己回去,多不让人放心。”
  做戏做全套,盛姿也就不再推辞,等回了府里,一头扎在榻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过去。今天耗费精力太多,就算是天要塌下来,她也没力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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