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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20节

  祁宥仍静静地坐在那儿,闻言也不惊讶,像自嘲般笑了笑:“多谢师祖,有三成把握就可以了。”
  他不拜佛,不是心中没有欲望。
  而是知道,佛难渡他,他不过是从阴暗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生死予夺,铁血杀伐。
  这三成把握,却给了他一个同她走向明光大道的机会。
  这就够了。
  第三十章 救治
  崔锦之回来时,庭院里早已没了人影,她只好去了草屋,刚推门进去,就见床上赤裸着上身,被银针扎成一只刺猬的少年红了耳朵,想要挣扎着起身找衣服蔽体。
  杜怀舟不悦地“啧”了一声,大手无情地将他按了下去,嘴里骂道:“臭小子!乱动什么,不要命了!”
  祁宥耳尖的绯红之色已一路红到了脖子,“老师,你、你先出去。”
  看似风光霁月、实则人面兽心的丞相大人双手抱胸,忍不住起了坏心思逗弄他:“殿下怕什么,臣是您的老师啊。”
  祁宥干脆将头往下一埋,不肯理会她了。
  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还忒讲究,崔锦之含着笑慢慢靠近,就算是前世的祁宥也没有到加冠的年岁,他还害羞什……
  背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伤疤映入眼帘,虽然年份已久,还是化作了褐色的伤痕蛰伏在少年已稍显宽阔的背脊上。
  崔锦之沉默下来。
  “心疼了?”杜怀舟斜眼看她,又哼了一声,“你这徒弟,身上暗伤多得很,幸而少年气足,现在开始将养着,还来得及。”
  又从布包取出一只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下反复烧着,随后对准祁宥的头部,稳稳地扎进去。
  祁宥闷哼一声,只觉得全身都酸胀酥麻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却强忍着麻意,勉强开口:“师祖,那、那老师的病……”
  “你还有功夫担心她?”那小老头从鼻孔里出气,“她那是从娘胎带出来的不治之症,我能让她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说完,像生气他们二人都给他出这种疑难杂症的难题,杜怀舟毫不客气,又快又准地再下一针。
  崔锦之倒是习以为常,知道她这位先生的脾气一直如此,就老老实实听他训话。
  “你日后修身养性,不要随意动怒,忧虑过重对你的毒都是没有好处的。”他絮絮叨叨,“年纪轻轻,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心中总揣着那么多事干什么,大燕又不是没了你们就覆灭了!”
  没了她,大燕倒真是好景不长了,崔锦之心里小声吐槽着。
  可她也不敢出声反驳,不然还能气得她这位老师拿起扫帚追她追出二里地。
  杜怀舟将榻上之人彻底变成一个银光闪闪的大刺猬后,又瞪着眼看崔锦之,“手伸出来!前段时日听说你昏了过去,是怎么回事?”
  崔锦之乖乖将手递出去,“先生不必担心,还是老样子。”
  杜怀舟左手摸着自己的胡须,右手感受着脉动,沉吟道:“思虑惓心,劳心伤神,气血两虚。”
  他瞥了眼祁宥,有些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那个药,还在吃吗?”
  当年她女扮男装,行走在外时还好,就算旁人看出来了也不会多加窥探,可入仕途不一样,一旦走错一步 ,便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杜怀舟只好给她开了一种药丸,调转体内阴阳之气,只是会让她原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更不堪重负。
  崔锦之心底一惊,她先是病势凶险地昏睡了半月,再忙于朝堂政务,根本没想起来这回事,连忙开口道:“我回去就补上。”
  “我是让你别吃了!”杜怀舟恨铁不成钢,“再吃下去体寒加剧,你不要命了?”
  床上的祁宥听见杜怀舟拔高的音量,眸中蕴着深不可测的淡淡寒意。
  老师……在吃什么药?
  听起来似乎对身子毫无益处,那她为何还要继续服用下去?
  崔锦之仍然镇定自若,“不是还有先生看顾锦之吗?我没事的。”
  杜怀舟叹了口气,不再跟她多说,熟练地起针收好,又坐于桌案前挥笔行云流水般开出两份药方,递给崔锦之,没好气道:“自去拿药,幼时教过你辨认的,若忘了,你俩就等着吃出毛病吧。”
  崔锦之含笑接过,转身出了草屋。
  杜怀舟这才慢悠悠地转向祁宥:“臭小子,想说什么?”
  祁宥拥衣而坐,草屋中跳跃的烛光只映出一半,祁宥半张脸藏于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暗哑着嗓音:“……我的血,或许能救她。”
  杜怀舟猛地抬头望向他,只见少年低沉而缓慢地叙说着那日崔锦之昏迷,他用自己的血救下她的经过。
  听完后,杜怀舟神色极其复杂地望着他。
  这不是一件小事。
  丞相病势沉疴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遍访多少名医志士,皆束手无策,甚至连杜怀舟这个二十年前闻名杏林的圣手也不过能保她一二。
  可如今祁宥的血,却能硬生生地将崔锦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事一旦传出去,祁宥会是什么下场?
  不论真假,天潢贵胄都将视他为长生肉,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将他瓜分。甚至令和帝也会认为他这个儿子是个危险,是这样囚禁到死,还是干脆杀了他,谁都不得而知。
  可祁宥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告诉了他。
  少年的眼神清澈透明、深邃澄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癫狂暴戾。
  杜怀舟长叹一口气,轻声开了口:“你……是个好孩子。”
  “你师父前几日就送来了信,说要带你来见我,其实我心中是不喜的。贵胄世族,在权势斗争中只会将他人剥肤椎髓,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锦之却说……你品性似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要有人肯悉心教导你,你必定是个坚如磐石,挺如松柏的大雅君子。”
  祁宥微微颤抖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毒发般奔流着席卷过身体的每一寸,某些热烈的情绪在晦暗的心间一点点滋生。
  可心底又倏然紧缩起来,他根本……没有崔锦之说的这样好。
  丞相隽秀清冽的笑意还在眼前,祁宥将那颗慌乱的心缓缓地、坚定地按了下去。
  既然她愿意相信他,他亦甘愿为她所用,成为她刺向这腐败透烂的一把刀。
  杜怀舟打算为他放一点血,以便研究,“请殿下摊开手掌,此处不易留下伤口。”
  祁宥却摇摇头,“割手腕吧,手心太明显了,老师知道会担心的。”
  精巧的小刀微微刺破肌肤,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流进一个碗中,祁宥神色却始终没有变过。
  杜怀舟麻利地为他包扎好,祁宥也快速地将衣服穿好。
  崔锦之领着药包进来时,看到就是二人正襟危坐,相顾无言的模样。
  她心生怪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杜怀舟吹胡子瞪眼,“药拿好了?赶紧走吧!”
  说完便起身将二人往外轰,崔锦之心下无奈,又叮嘱了杜怀舟几句,只换来不耐烦的嘟囔之声。
  可真到了崔锦之领着祁宥下山时,那倔得要死的老头儿却站在藩篱前,沉默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没入山间缭绕的云雾,久久地不肯动弹。
  直到若隐若现的背影也消失不见时,他才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一章 恐慌
  马车辘辘,行驶在回程的官道上。
  崔锦之正低头细瞧着杜怀舟为祁宥开出来的那张药方,那草书笔力苍健,龙蛇飞动,一看就是老中医的典型字体。
  若不是崔锦之跟在他身边四年,还真看不懂杜怀舟写的是什么。
  夜交藤、百合、紫石英、合欢皮……
  皆是滋养镇静的安神之物,她凝神思考,表情认真细致。
  祁宥懒洋洋地倚靠在车壁上,眼神却始终紧盯着眼前之人,没有移开过半分。
  崔锦之察觉到身旁如有实质的目光,抬头望去,有些疑惑:“明明是去给殿下看病,怎么殿下的神色却略显疲惫?”
  少年眉峰锐利浓密,眼眸深邃,黑沉得深不见底,望向崔锦之时,又似含着萤萤的璀璨,令人目眩,可此时此刻,却面带苍白之色,无精打采的。
  “可能是今日爬山有些累了。”他神情自若地答道,“方才师祖说……老师在吃什么药?”
  崔锦之回答的比他还要冷静,“能是什么药?不过是先生开来让我调养身子的罢了。”
  “可师祖却说那药你用了后,会使体寒加剧,怎么算得上调养?”
  少年依旧不依不饶。
  崔锦之被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弄得头疼,真想大喊一声,那药是用来让我变得更像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知道,臣一身病骨支离,精神不济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臣只能偶尔靠着药物强打起精神处理事物。”
  简而言之,就是给祁宥解释成古代版的兴奋剂。
  他却突然拉住崔锦之的手,带着真挚的恳切:“老师……不吃那药了好不好?你把身体养好,我、我还没有长大,你想做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崔锦之被他说的怔楞一瞬,又笑起来,认真道:“臣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倒是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啊,这样臣也能歇上一口气了。”
  祁宥的心一点点紧窒了起来,她动作轻柔,声音和煦,却像那飘渺不定的云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他将她手抓得更紧了,用力之大,仿佛想将她捏碎了揉进骨血里,眼神也隐隐带上了祈求之意。
  崔锦之却侧过头,不敢对上祁宥的眼神。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崔锦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带上假面,温柔地哄骗他。
  可此时此刻,他眼里流露出的哀求之意,化作一把锋锐的匕首把她的心绞得稀巴烂,让她凝滞的舌尖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一头向来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终于学着如何去相信别人,却又怀揣着,不知道这人何时会再度将他丢下的恐惧。
  崔锦之仍低着头,半晌,才缓缓抬头,温柔地安慰他:“殿下别怕。”
  “臣答应您,会一直陪着您。”
  直到您成为,一个能够真正独当一面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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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西垂,将天边呈出一片暖橙之意,马车行止于外城永定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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