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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50节

  “急什么?”他沉声道,又将剥好的果肉递到丞相的唇边,好似真的对萧家的算盘无动于衷。
  令和帝一身明黄龙袍,笑意盈盈地看着陈元思,又偏头和端坐着的萧皇后低语几句,朗声唤道:“元思。”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为陈元思让出一条道来。
  陈元思上前一步,低头敛目,稳稳地冲着令和帝跪拜下去,“臣在。”
  “不必拘礼。”令和帝目露欣赏地打量着下首的少年郎。
  萧皇后双手交叠于身前,一身正红长袍委地,凤眼凛然生威,不着痕迹地扫视过新科状元,又冲着令和帝点点头。
  令和帝会意,又开口问道:“朕听说,元思再过两年便行加冠之礼了?”
  “正是。”陈元思先是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恭敬地回答着。
  “可是已经定下亲事了?”
  “……不曾。”
  陈元思眉心微微一跳,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听着令和帝微笑着往下继续问:“那可有心仪的女子?”
  一旁看热闹的崔锦之忍不住挑挑眉。
  这个令和帝,每次想给人赐婚时,用的开场白都是同一套,她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
  “……臣整日忙于研习经史策论,无心于此。”陈元思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借着低头的功夫快速地瞟了眼祁宥的方向。
  不是!怎么在剥葡萄啊!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吗!
  视线又落在霍晁的身上,只见他无奈地摇摇头,做了一个口型——“救、不、了、你、啰。”
  连陈元思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霍晁的口型中听出浓浓的幸灾乐祸。
  “那元思觉得——”令和帝微微一笑,抛下一记重雷,“朕的长乐公主如何啊?”
  “公主殿下蕙质兰心,天香国色,自然是极好的。”陈元思觉得自己的额头上都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将腰弯得更低。
  “哦?那就说明元思还是极为满意的?”令和帝拖长音调,目光又看向一旁面容娇红,害羞得不敢抬头的长乐,和颜悦色道:“既然如此,今日朕就做主,将朕这个宝贝女儿嫁给元思,如何?”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可天子赐婚,哪里有做人臣拒绝的道理。
  崔锦之和顾云嵩能次次从中脱身,皆因为他们二人手握实权,令和帝又忌惮着他们根系更深,才总是揭过不提。
  而陈元思为大燕的新科状元郎,尚未有实职,仕途还被令和帝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
  如今多少人的眼睛都放在了这场琼林宴上,若他敢当众拒婚,不就是公开打令和帝的脸吗?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地转动着,拱手答道:“臣资质平平,家世贫寒……怕是会委屈了公主。”
  令和帝转头看向快把头埋进地里的长乐,宠溺地问:“长乐啊,你的意思呢?”
  长乐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眼俊朗的状元郎,面上绯红之色更甚,咬咬下唇:“都、都听得父皇的……”
  皇帝满意了,“那便传朕旨意——”
  “陛下。”陈元思突然开口道,“今日家父尚在病中,臣……如何能在此时迎娶长乐公主?”
  顷刻间四下寂静无声,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陈元思这是摆明了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啊?
  他这是疯了吗?虽说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可再怎么春风得意,日后官途是否通达,还不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长乐公主乃中宫所出,兄长大概率会是大燕未来的储君,外祖父又是开国功臣卫国公。
  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这陈元思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连陛下的赐婚都敢拒绝。
  令和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有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陈元思的身上。
  “陛下。”丞相缓缓起身,先是冲着令和帝行礼,又对着陈元思微笑道:“元思还不知情吧?陛下感念你的孝心,已派遣了宫中的御医为陈大人看诊,再加上陛下赐婚,相信陈大人的病很快便能好起来了。”
  令和帝也想起了这回事,脸色微微缓和。
  “说起来,臣也算是元思半个长辈,既然陈大人抱病,便由臣叩谢天恩。”
  说完,撩起官袍,行了个大礼。
  陈元思看着左前方那纤弱的背影,按下心中的不安,沉声道:“但凭陛下做主。”
  亦跟着叩拜俯伏。
  令和帝的脸色终于温和起来,道:“崔爱卿不必多礼。”
  又冲着李公公将婚事的旨意传了下去,吩咐内阁拟旨,只待陈峙病愈便择佳期完婚。
  最后将长乐叫到自己的跟前,轻拍了拍她的手。
  萧皇后伸出手为女儿拂去耳边的碎发,眼露出一丝复杂之意,似有水光闪动:“日后,本宫只愿你们二人和和美美才好。”
  长乐公主娇怯地点点头。
  众人皆回过神来,纷纷笑着祝贺,一时间气氛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待到宴席结束,文武殿选的一甲三名自东华门而出,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亲自高声唱名,为六人留出了骑马游街的路来。
  御街两侧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多少人家比肩继踵,只待一睹三甲的风采。
  除了陈元思,剩余五人无不被从天而降的手帕和鲜花砸了个头晕脑胀。
  这赐婚的圣旨尚且还热乎着,纵然状元郎丰神俊朗,面容清逸,也没人敢跟皇帝的女儿抢人啊。
  好不容易过了最拥挤的一截路,霍晁驱着马追了上来,落后在陈元思身后几步,低声道:“怎么说?”
  陈元思没看他,淡淡道:“能怎么说,如今圣旨都到了府中,早就尘埃落定了。”
  霍晁叹了口气,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还有不少人看着,只好悻悻地收了回去,“殿下也是,也不知道阻止一下。”
  “胡言乱语什么。”陈元思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陛下赐婚,谁敢推拒?也是我糊涂了,还要让崔相为我圆场。”
  “殿下的意思,不会真要你娶长乐公主啊?”
  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少年目若朗星,周身泛着清冷自持的气息,他眸光微微闪动,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萧家这是摆明了想要恶心殿下。能将我拉拢过去最好,即便不能,他们也盼望着殿下因为我同萧家有姻亲的关系而疏远我。”
  霍晁忍不住咋舌,“你们这些文臣,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元思没好气地瞪了眼一旁只知道铝驺整日傻乐的霍晁,夹紧马腹,将霍晁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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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微冷,崔锦之剪下一段烛心,满意地看着烛火跳动得愈发明亮,才转过身看向房内面容凝重的陈元思和霍晁,不由得轻笑一声:“一个个苦大仇深,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对你们做什么了?”
  “元思都要娶萧家的人了!”霍晁拧着眉,“萧家的肚子里指不定还憋着什么坏水呢,多半想要借长乐公主来打探我们的消息!”
  “什么萧家的人,那是皇室公主。”崔锦之不慌不忙地在琉璃香炉中篆香,又抬头看了鼓成一个包子脸的霍晁,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脸皮,笑道,“元思娶妻,你倒打抱不平起来了。”
  “唔、那可是、我的兄弟!”霍晁被扯的说话含糊不清。
  一旁本漫不经心的少年目光渐寒,落在霍晁的脸上,眸色一片晦暗:“老师。”
  崔锦之猝不及防地被点名,下意识收回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才正色道:“行了,担心什么,公主出降的礼节繁琐,虽说赐婚免了问名纳吉,可也得让礼部请期布置,怎么说也得半年之后了。”
  祁宥收回视线,又看向那袅袅香烟,嘴角带上一丝讥笑,“我以为萧家和薛氏一样,在殿选中做手脚,原来是明目张胆地在琼林宴挑起人来了。”
  “‘和薛氏一样’……是什么意思?”霍晁吃力地理解着祁宥的深意。
  陈元思眸光却闪动着思索的精芒,“原来是这样……薛家竟然胆大妄为至此……”
  “什么意思?”霍晁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大吃一惊:“你、你们的意思是,薛家竟敢在殿试中浑水摸鱼?”
  “看样子,薛家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元思凝神,继续分析,“他们能怎么做……泄露考题……亦或是调换考卷?”
  不知想到什么,陈元思的脸色狠狠一变:“柳之衡……是了,以他的才华,怎么可能名落孙山……”
  “柳之衡是谁?”霍晁问。
  “他……是我爹爹多年前的一位门生,其实几年前他便通过了会试,只待上京殿选。可是他母亲却突然重病,之衡兄只能放弃殿试,回到霍州照顾母亲,不过……”
  陈元思只觉得身体微微刺痛,手指麻木地抬不起来,“他母亲去世后,之衡兄守孝三年,直到去年除丧脱服,重新考取功名。”
  “爹爹曾说柳之衡德才兼备,若得机缘,哪怕是出将入相也未尝不可。当日得知他落榜,我本以为是之衡兄因为母亲之事伤怀,还没从中走出来……如今看来,最大的可能便是薛家。”
  霍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让陛下彻查一番?可是我们的手中没有证据啊……”
  元思将希冀的目光望向崔锦之和祁宥,“殿下既然丝毫不震惊公主嫁我之事,想必是……早就知道了薛家科举舞弊一事。”
  “此事一旦被揭发,陛下自然不会顾得上公主出降。”他继续问道,“殿下一定已经掌握了证据,只待揭发,对不对?”
  祁宥没有说话,整个人沉寂在元思澄澈透明的眼神。
  其实陈元思猜测得十分准确,甚至……柳之衡这个人,都是他递到了薛家的手里。
  胸口突然翻涌起一阵恶心,祁宥的指尖极力地蜷缩着,为自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名为“良知”的东西感到可笑。
  他明明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为了报仇血恨,为了让所有的人付出代价,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污,忠良奸佞,悉数斩于剑下。
  是不是好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分别。
  柳之衡,不过是他同薛家争斗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棋子是死是活,在被利用后又该何去何从,同下棋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此刻,想必柳之衡已经得知自己的考卷被人调换了吧。
  再无退路。
  他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似明非暗,淡漠的近乎诡谲可怖。
  极其缓慢地轻声开口:“朱卷与墨卷悉数封存在翰林院,如今科举结束,再过几日,翰林院的甲卫便会被悉数撤走。”
  “不过你不必担心薛家会急于销毁,因为……”少年的眸光中带着点点寒星,冷如冰霜,漠然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夜幕,“柳之衡已经知道了。”
  “轰隆——”
  天边猛然炸裂开一声巨响,春雷滚滚,狂风呼啸,带着一阵急促而激烈的雨点兜头而下。
  纷纷扬扬的雨丝迅速汇聚成一道横流,顺着檐脊流下,雨声都不住地轰鸣起来。天空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划破沉重乌黑的云团。
  苍穹之下滚雷阵阵,挟裹着汹涌的炸裂之声。
  “咚!咚!咚!”
  而更加沉闷厚重的鼓声却轻易压过了惊雷,带着岳撼山崩的决绝,响彻云霄——
  千年祸起犹惊蛰。
  不知是何人,敲响了登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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