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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38节

  “隋唐两朝,执宰相权柄而文武兼备者,唯李靖一人……我便不服,但凡早生十年,赶上圣人意气昂扬时,突厥不一定,但区区吐蕃,我必能荡平杀尽,斩草除根!”
  武延秀幽幽道,“或是晚生十年,赶上太孙登基。”
  “太子正当盛年……”郭元振惊得直起了身子。
  “可他一人庸懦疲沓,耽搁了多少才俊毕生的抱负。”
  武延秀事不关己,语气淡得像一抹青烟。
  郭元振重躺下,把眼撇着他垂下的床帐。
  将将二十岁的青年,口口声声要立下不世军功,风风光光回京……
  这话他敢说,裘虎那几个不开眼的敢信,太孙反正闲棋一步,走了再看,可是在郭元振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近乎于痴人说梦。
  四年前论钦陵来势汹汹,灭武周军十八万,以俘尸铸造京观,高与天齐,战后提出野狐河会谈,要求武周放弃安西四镇。
  那时朝中众议纷纷,异口同声主张屈服。
  狄仁杰指四镇屯军,长途运输粮草,负担太重,早该放弃,魏元忠、张柬之等也附议,就连唐休璟长期执掌安西都护府,也持此论。
  至于郭元振提出的谈判方案,狄仁杰认为太过冒险,若非圣人一锤定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论钦陵所属的噶尔氏家族,正如杨家、韦家,世代与吐蕃宗室通婚,父子相继为相,后妃、大将层出不穷,若再取四镇,轻则功高盖主,重则自立为王,到那时,必然剑指武周,由边患而成逐鹿中原之战。
  圣人正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交由郭元振全权处置,终有论钦陵自杀,噶尔氏家族分崩离析的最佳结果。
  名臣仰仗英主,要抓住这个机会,需要君王有慧眼,有决心,有唯我独尊的魄力。试想若是李显在位,定然拖拖拉拉,久议不成,被吐蕃牵着鼻子走。
  可是今时今日的女皇,还想,还能,再抓住机会么?
  月亮掩在浓云里,光线太暗,床上只有个虚晃晃的影子,正在辗转反侧。
  “……其实塞外也颇多可取之处,”
  他对这结义的小兄弟有些真心,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当初。
  也是挂念突厥局势,有心刺探,才向圣人请了长假送他出塞。
  “天大地大风沙大,待久了,兴许你会觉得比神都更好。”
  放轻了声气儿问他。
  “还是你不愿攀附娘子,只想夫贵妻荣?可我听说,你三哥与安乐郡主相知相得,美满的很呐。”
  一面说一面好奇起来,“是真的么?”
  好半天没个回声,郭元振走了困劲儿,谈兴压不住。
  “我猜是假的,硬塞过来的老婆有什么意思?那年岳父招我为婿,五个女儿叫来让我挑,嘿嘿,独老三胆敢抬头瞧我样貌,便成了……”
  “你错了,”
  忽地对面床帐掀开,“他爱我那小嫂子,入骨入心。”
  堂堂太子女,又不是妾侍舞姬之流,怎能轻佻地冠之以‘小’字?
  郭元振年轻时浪游情海,多行不义,一听便明,故意放声道。
  “那最好啦,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太平公主那几个,到底不算正统。”
  武延秀长长地嗯了声,“睡罢。”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当日痴念的姑娘已是阴阳两隔,为她写的酸诗却能赠给后人。
  郭元振自言自语吟诵两遍,瞧武延秀那两条长腿软塌塌撇在榻上,是翻不动了,也不知听明白没。
  唏嘘道,“可惜,明日又是上巳节,这个春天,我却陪你浪费在这儿。”
  第130章
  这日司马银朱照例送邸报来, 并头看看,无甚大事,只太子与梁王联表, 请封张昌宗为王,女皇不许。
  瑟瑟道,“过几日再上表时, 咱俩要不跟着署名?”
  “阿耶抻头就是了。”
  武崇训想起来忍不住发笑。
  “阿耶原在外书房设了雅局,就如这般,几个相公拿邸报奏表讨论, 我们兄弟陪坐,琴熏、骊珠偶然旁听,独张娘子场场必在, 有些见解还在我之上。”
  瑟瑟白他一眼, 手本来拖在他掌心,抽出来猛拍膝头,武崇训避之不及,索性捉住了摁在腿上,瑟瑟犹在生气。
  “是从我们来了才免了?梁王是跟我阿耶见外, 还是嫌我不足一谈?”
  武崇训往常不肯让她,如今佳人在怀,还争什么, 拈块金丝饼给她。
  “都不是,是郡主来后,我场场缺席,局便散了。”
  叶底藏花的一句奉承, 说的瑟瑟得意,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 却是倏忽而过,扭头大方向司马银朱道。
  “封王封侯等闲事,只别把我二哥当囊中之物,谁还不肯送他一程?”
  司马银朱只做看不见两人起腻,翻过这页,继续往下讲解。
  “还有十二年前的越王叛案,圣人诏令天下宗室来明堂行新年大典,越王是太宗之子,认定圣人设鸿门宴,欲杀绝李家儿孙,便假冒太子书信……”
  司马银朱望着瑟瑟,口气十分柔软。
  瑟瑟顿时懂了,这句的太子,就是指她阿耶李显。
  她怔着两眼,感到一股寒气从肠胃深处翻上来,冰冷冷的叫她作呕。
  越王谋反时她才四岁,不复记忆,但这件事的凶险,却在之后数年被韦氏频频提及,贯穿她整个少女时期。
  房州治所街上有家药铺,专售卖百越香料,二楼上挑面旗子,写着‘百越恒香’,阿耶每每瞧见,便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被人当做造反的由头,是李显一生中最大的恐惧。
  那些年里,如能抹掉他曾是李唐太子、皇帝的事实,他宁愿少活十年。
  瑟瑟难得与阿耶有了共鸣,再次当上太子,再次成为圣人可能的对手,是无比可怕的罢。
  “这回不同了。”
  武崇训见她心有余悸,抚她肩头安慰,瑟瑟侧头压住他手背借些慰藉。
  “铁案何必再议?我记得越王传书涉及千余人,投奔他的自是杀无赦,连那些不曾严词拒绝的,也都……”
  越王上下鼓捣,非但未能撼动武周分毫,反而给了圣人借口,肆意扩大打杀范围,表现不够驯顺的宗室,不单自家惨遭屠戮,连母族、妻族亦受牵连。
  司马银朱踱步到门前长声叹息。
  “通州新宁县有家小脚店,有人引骆宾王檄文为歌谣,声闻乡里。首告指有人谋反,可后来秋官追查到底,竟是县蔚买通无知歌姬,攀诬县令。”
  “人怎能坏成这样?!”
  瑟瑟恨极,跳起来骂道,“为他一点子蝇头小利,拖累别人!”
  “县令之位,在郡主看来,自是微贱如草芥,不值一提,可于那县蔚,却是挣着脖子巴望了大半辈子的香饽饽,想来他谋划多年,才想出这个法子。”
  瑟瑟切齿痛恨。
  “当年越王便是自说自话,把我阿耶当个靶子立起来,实则毫不相干,可圣人心里本就有个影子,再听了这些,难免生出怀疑!”
  “这便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宗室所剩无几,储君又太显眼,别说下人假托旧事攀诬使坏,那些真正狼子野心的东西,要煽风点火,也要借太子之名。”
  瑟瑟嗳了声,担忧地问,“这怎么办?!”
  “幸而圣人心疼太子,朝会上便问魏相,有应对的法子没有?”
  武崇训略感意外,“……这是圣人问的?”
  司马银朱反问。
  “郡马以为圣人此问,可有他意?而魏相遭此当头提问,未假思索,直接道唯有翻案可保太子无忧,圣人又答没答应呢?”
  她连番问完,不等他回答,便拿出一摞装订精细的薄册子递给瑟瑟。
  武崇训想司马银朱绝非信口雌黄,可颜夫人母女并不能参与朝会,又是何人转述?
  看瑟瑟手上,封面赫然写着‘某年月日殿议记录’,顿时愕然仰面。
  “女史这从何来?”
  “秘书省抄出来的,朝议郎记性好,大朝会开了一个多时辰,前后三十余人说话,句句背得清楚明白。”
  武崇训顿感后背发凉,直勾勾盯住司马银朱。
  亲贵抄邸报给子女,用作精研分析是一回事。
  天下三百六十州,刺史每年进京只有一次,又要述职,又要沟通关系,简直跑不过来,所以都派驻邸务留后使在京传发邸报,京官有不够格参加朝会的,也借此一览要务。
  所以官场中人人传阅邸报,以为纲领,市井中也偶见议论,朝廷明知如此,因要激浊扬清,索性将邸报当做公开发表的通告,用字措辞,可见一时风气。
  但殿议中各部官员发言如何,泄露出来,可是死罪!
  颜夫人手眼通天又胆大过人,既投入东宫门下,冒险为瑟瑟传递消息,这并不奇怪,可看这份记录的格式,并非偶然为之,竟是日日如此,甚至司马银朱手里还留有副本,整理做档案,时常翻阅,回味分析。
  他浮想联翩,谨慎道,“……那朝议郎可背了个大干系。”
  “郡马方才夸赞张娘子见解过人,须知人之见解,皆在见识。”
  司马银朱笑得深沉,甚至含着一丝讽刺。
  “高宗中年罹患头风,陡然把重担推给圣人,朝野非议,怕的并不是女子干政,而是圣人接不接得住,亏得那时圣人旁听政务已有十年,才勉强接下,往后越做越顺手,四十年历久弥新,放眼九州上下,单说苦劳,便无人能与她老人家相比,就连相爷在时,人赞他中流砥柱,遍历三省六部,其实在中枢不过区区二十年,论经验见识,与圣人如何能比?”
  武崇训缓了口气。
  “女史所说固然不错,我方才叹服张娘子,便是因为她来京日短,区区三四年,便能有自出机杼之见解。”
  “——是吗?”
  司马银朱悠悠摇头。
  “郡马以为张娘子的见识,从府监的碎碎叨叨中来么?府监精明却无知,不知民,不知兵,更不知财,能教她的,唯有内帷花样,不外乎圣人年迈,公主跋扈,相王桀骜,魏王无能,梁王奸猾……”
  她口若悬河,就算听不懂内容,单那流畅轻快的声调就令人信服。
  但武崇训听他针砭时弊,连梁王也骂在内,还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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