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节

  全城欢庆的上元节,每一次到来,都在预兆他父亲的死期。
  “此事莫要声张,你知晓就好。”
  施敬承温声道:“你与那孩子关系渐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量帮衬。”
  “他——”
  施黛张口,片刻问:“他爹爹,是因为什么过世的?”
  “我们在查。”
  孟轲轻抚她头顶:“江家的事……待我们查明,定然一五一十告诉你。”
  言下之意,是如今不能透露更多。
  “起初白砚来我们家,你对他万般警惕,我和你爹苦恼过好一阵子。”
  孟轲笑笑,褪去平日里的风风火火,目色温柔:“你应当看得出,他想为枉死的家人寻出真凶,不惜动用血蛊……这是个好孩子。”
  施黛没说话,轻点了下头。
  孟轲探出右拳:“还有云声。他归家不满一年,对上元节一无所知——靠你和流霜这两个姐姐啰。”
  “注意防寒。”
  施敬承记着女儿的热病:“我明日做几张取暖的符箓。你们带在身上,当心着凉。”
  蜕去“镇厄司指挥使”和“富商”的头衔,这是一对很寻常的夫妻。
  心存善意,温柔体恤,对小辈们的关照和煦内敛,润物无声。
  施黛扬起嘴角,右手轻握成拳,与孟轲碰了碰:“知道啦。”
  *
  在临仙阁饮过酒,施黛第二天睡得昏天黑地。
  正月十四一转眼过去,在长安城喜气洋洋的喧嚣声里,到了正月十五。
  大昭最盛大的节日非它莫属,白天没太多特别之处,到傍晚时分,上元盛事堪堪展露一角。
  施黛被妆娘摆弄近半个时辰,梳了繁复至极的双环飞仙髻,顶着沉甸甸的头发走出房间,唯恐它什么时候啪嗒掉下来。
  阿狸被她抱在怀里,见状强忍笑意,摇了摇尾巴。
  施黛担心它在家无聊,趁着过节,把小狐狸带出家门逛一逛。
  “小姐这样,姿容是千般好的。”
  瞥见施黛抬手扶了扶脑袋,侍女采枝笑道:“上元节的街头人来客往,指不定小姐惊鸿一瞥,寻见个如意郎君。”
  施黛对如意郎君不感兴趣,心心念念的,是上元节名目繁多的点心。
  她今天中午故意吃很少,把胃口全留在灯会上。
  “灯会快开始,你们也赶紧出门吧。”
  施黛眉飞色舞,信誓旦旦:“我遇上好吃的,给你们带些回来。”
  金乳酥桂花糕和玉露团!
  阿狸两眼发亮,摇尾巴的速度更快。
  采枝笑着应了声好。
  一切准备就绪,施黛的院落距离江白砚不远,估摸着时间,决定先去邀他。
  庆祝上元节,施府处处挂有红灯笼,大抵因为江白砚不喜,他的院前冷冷清清。
  几枝翠竹探出小院,被风一吹哗啦作响,绿影葱茏,是这里仅存的生机。
  施黛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敲响院门:“江白砚?”
  顿了顿,试着补充一句:“江沉玉?”
  院门应声而开。
  江白砚一身白,几乎融进身后的雪色里。
  不知怎么,他的脸比中午苍白许多。
  视线落在施黛脸上,江白砚略一定神。
  她梳了没见过的发髻,发间簪有琳琅珠玉,眉间花钿一点,是殷红的花与蕊,似天边绮丽的霞。
  海棠珠花步摇随她动作轻晃,叮叮当当,泠泠作响。
  漂亮得明丽又纯粹。
  施黛脱口而出:“你不舒服?”
  江白砚:“无事,刚练过剑法。”
  这并非实话。
  他神情未变,安静感受左胸传来的剧痛。
  施黛虽在画境中碰过他,令他体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但稍纵即逝,无异于饮鸩止渴。
  抚摸鲛尾之后,施黛再未与他有过接触。
  甘润的雨露短暂停留,不足以浇灭心头的恶火。
  尤其是上元节。
  每到这几日,江白砚格外悒闷。
  得不到施黛的触碰,他便如往常一般,在手臂划破血淋淋的口。
  犹觉不够,再朝胸膛刺上一刀,那是紧邻心脏的地方,痛意越分明,越令他兴奋。
  剜到最后,江白砚惶惑发觉,即便有了彻骨的疼,自己仍贪求施黛的抚摸。
  这具身体坏掉得足够彻底。
  垂眸掩下心绪,江白砚轻勾嘴角:“怎么?”
  施黛怀里,阿狸耳朵猛地一抖。
  狐狸的嗅觉比人敏锐,从江白砚身上,它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是刚杀过人,还是刚捅过自己?谁在上元节还一身血气?
  “今天上元节呀。”
  施黛兴冲冲:“一起去看灯会吗?你、我、爹娘、流霜姐和云声。”
  她列出的全是施家人,江白砚非亲非故,格外突兀。
  他对灯会兴致缺缺,轻笑道:“上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同家里人去就好。”
  施黛下意识道:“你现在,不也是我家里人?”
  被一句话噎住,江白砚默了默。
  须臾,他低声说:“想邀我一同去?”
  施黛没犹豫:“嗯。”
  江白砚抬眼:“为何?”
  “因为——”
  施黛有一瞬的卡壳。
  不可否认,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江白砚父亲的忌日。
  江府被灭满门,上元节于他成了把剖心的刃。
  江白砚习惯自毁,这几天必然心情沉郁,施黛想让他开心一些。
  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故意去戳对方痛处。
  “上元很热闹啊。”
  施黛道:“到处有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放花灯。”
  江白砚回以一声笑。
  “是吗?”
  他语调极轻,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仿佛随口一提:“不是因为同情?”
  尾音落下,清冽如玉石相撞。
  霎时间,施黛怀中的白毛狐狸竖起耳朵,感到袭上脊骨的冷意。
  江白砚看出来了。
  他素来敏锐聪慧,怎会猜不透施黛的心思——
  在她的认知里,江白砚温和守矩、孤苦无依,这样的人,最容易叫人心生同情。
  镇厄司里,旁人知他无父无母,偶尔对他展露诸如此类的情绪,江白砚只觉可笑,不曾上心。
  当这样的目光出现在施黛眼底,他竟心口滞闷,钝钝生疼。
  同情和可怜,是江白砚最不想要的东西。
  那让他觉得,在施黛面前,自己如同一条丧家犬。
  很难堪。
  阿狸拼命摇尾巴示意。
  它听得出来,江白砚没打算把气氛闹僵,这话说得像玩笑,施黛只要回一句“不是”,能把话题迅速揭过。
  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抱怨,江白砚真够有病,“同情”两个字出口,带了自轻自嘲的意思,等同于往他自己心上捅刀子。
  出乎意料地,施黛没说它预想中的那句话。
  怀抱狐狸的双臂紧了紧,她略略怔忪,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承认的意思。
  阿狸惊得瞳仁骤缩,忘了自己还在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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