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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素衣莫起风尘叹

  神话中的断肠桥,横亘在生死两端,灞桥也不遑多让,毕竟车慢马慢,一朝分别,便是终生。
  在离别如参商的分合天下中,秦异成为幸运的那个人,从此桥去,又从此桥回。
  马车最后停在灞桥西岸、咸城之外。秦异携端阳下车,向接他进城的范苒作了一揖,“当年范大人送异入赵,今天又是范大人接异回城,此恩不敢忘。”
  这哪里算得上恩情……
  为官二十余载,从太卜署到鸿胪寺,范苒还是颇为感叹公子异这份忍辱负重。他从上至下端详了一遍这个刚刚年满十七岁的少年郎,玄衣缟裳,长身鹤立,褪去稚气面庞,一如既往仪表堂堂。
  时光在少年人身上总是尤为明显,一切好像还在昨日,实则已经四年倏忽而去。
  范苒还礼回去,百般滋味在心头,最终化作一股欣慰,“微臣不敢,七公子才是,辛苦了。”
  互相见过礼,范苒便引着公子异、端阳公主一齐入城进宫。
  沿着咸城中央大街燕道一路向北,就是秦国皇城。从南正门右侧小门进入,立见一片青砖铺就的巨大广场,宽约百丈,辽阔空旷,风过无阻。
  广场的尽头,一座立于三重高台之上的大殿伫立。飞檐深展,庄严宏伟,即使站在彼端,也要仰而望之方能见其全貌。此即为秦国举办国会等大典仪的前朝第一殿——玄元殿。殿之左右各有一出阙楼拱卫,东为翔鸾阁,西为栖凤阁。
  从翔鸾阁下穿过,便可见其后的北辰殿,规制比玄元殿略低,左右有公卿官署房舍,乃日常听政之所。
  秦异以公子之身质赵,有功于国,又有端阳公主相伴归来,故而秦王携诸臣子在北辰殿迎接秦异归国。
  文官居右,武官居左,整齐严肃。四十出头的秦王弘坐在中间王位上,着一身黑底黄襟的朝服,圆脸长髯,红光满面。
  陛上秦王受秦异三拜,频频点头,笑眼微眯,眼角皱纹更加明显,“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异儿一路幸苦了……”
  为质的最大辛苦并不在一路上的风尘,而是处于诡谲多变时局中朝不保夕的担心。一旦两国开战,质子首当其冲,更有甚者可能被祭旗,这也是所谓的邦交之功所在。所以质子归国后,一般都会有丰厚的封赏,对此大家心照不宣。
  一番嘉赞后,秦王下诏大赐,同时封公子异为廷尉左监,秩千石,于长安街置七公子府。
  城西长安街的公子府邸早已经布置好,一应仆从俱全,只等主人到来。
  秦异与端阳进门粗略逛了一圈,于正厅见过几个掌事人,已经是午时。
  房中终于只剩他们二人,端阳一下泄了气,倚倒在靠枕上。
  秦异见她这样一番蔫蔫的姿态,笑问:“累了?”
  端阳点点头。
  他们从清晨起来搞到现在,基本没有休息的间隙。
  而且秦国的宫殿真的太大了!
  刷的还都是黑漆,看得人压抑。端阳初来秦国,本就拘束,又见这番景象,一直跟在秦异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端阳躺坐在一边一点都不想动,只转了转眼珠,见这间屋子的装饰也十分古朴凝重,长叹道:“我以前看书上说,秦国有三个赵国那么大。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们宫殿修得也太大了,还都是黑乎乎的。”
  赵国喜赤,秦国尚黑,端阳初见这样的营建风格,自然诸多不习惯。
  秦异好心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取笑她:“你看的什么书这么不严谨?即使加上那些少人烟的土地,秦国的疆域也没有三个赵国那么大。”
  “那也很大了!”端阳接过水,“我要是生在秦庭,我都不会想出门。”
  “其实一开始秦国的宫殿还没赵国大呢,”建筑的变迁史同时反映了国家的兴衰,秦异对此如数家珍,“秦国发轫西垂,北有胡狼,民受其扰,一直不如山东诸国富裕。直到穆王驱逐胡族,统一西北,秦国才勉强入诸国之末。
  “你今天见到的玄元殿、北辰殿,后面还有一座垣微殿,实际上都是现任秦王嫌弃宫殿太小下令扩建的。
  “不过确实修太大了,采光不太好,营造的官员又过分强调黑色,所以暗沉沉的,到了冬天尤其费灯。”
  “噗嗤,”端阳听到秦异最后一句戏谑没忍住笑出声,也调侃道,“难怪你眼睛不好,原来是住的地方太黑。”
  端阳向秦异身边倾了倾,侧头小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廷尉左监是干什么的啊?”
  “廷尉寺一个副官,”秦异想了想,回答道,“主要负责审理公家的案件。”
  “哦,那就和赵国的廷尉评事差不多,”秦赵在官职上也不尽相同,端阳类比了一下,眉头紧敛,担忧道,“廷尉主掌天下刑狱,在我们赵国,其下署官历来都是择取律学世家子弟担任的。你父王让你任此职,不怕人不服吗?而且我看这个官职,官位不大,职能倒是挺得罪人的。”
  但凡一个京官,品秩都是六百石以上,再低,连参加一般官署议事的权利都没有。廷尉左监,品秩高一级,千石,却要处处找一堆两千石公卿高官的麻烦。
  举荐他到这个位置的,真是个好心人。
  “确实有些费力不讨好,”秦异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圆润的杯沿,语态轻松,“不过,主要还是看怎么当。”
  “那你准备怎么当?”
  秦异食指点了点桌案,露出苦笑,“先把律书三百册读完再想吧,你陪我一起读吧。”
  “啊?”端阳用力推了秦异一把,严词拒绝,“你走开!你当官又不是我当官。三百册,我才不要读!”
  “你反正没事。”
  “我现在有事了!”端阳不服气地说。
  他们正在说笑打闹,有人上来传话,宫中布宴,请他们进宫赴宴。
  闻言,端阳背对着下人,偷偷冲秦异做了个苦脸,才起身整理仪容仪表,随秦异乘车原路进宫。
  车上,秦异收起刚才一时的轻松,捂着端阳的左手,与她细说待会儿的宴会:“等下宴会,应该会男女分席。女眷由王后统领,宫中凡嫔位以上者,皆会出席。王后华氏,性情……还算宽厚,你不必怕。不过有一人,你见了一定要绕道走。”
  “谁……”端阳还未曾见过秦异眉头这样紧皱,硬生生挤出一个“川”字,也绷紧了精神。
  “叶阳夫人陶氏。”即使现在想起冬日的水,秦异也会咬牙切齿,然而这不是畏惧也不是恨,只是紧张端阳会与叶阳遇上。
  秦异手握得更紧,十分郑重地叮嘱端阳:“华王后无子。叶阳夫人本就受宠,生下长子昪后更加嚣张跋扈、心狠手辣。所以你千万不要和她起冲突。”
  端阳被秦异盯得有些不自在,点头答应,左手搭在他过分用力手背上,“她做过什么事?”
  秦异的视线从端阳身上移开,正视前方,却没有焦点。不愉快的记忆飞速从他脑海闪过,而他避重就轻,“她曾经当众杖死过一个自己的贴身侍婢,后来才发现,那个侍婢怀孕已经两个月。”
  无论多少人怀疑不是巧合,没有人敢站出来置疑,因为叶阳夫人是公子昪的母亲,十有八成的未来国母。
  席上,端阳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沉思。
  俄而,有礼官唱道:“王——后——到!”
  在这一声尖锐绵长的宣读中,后宫妃嫔、公子妻室、百官夫人皆出列半蹲身子,低头行礼道安:“参见王后!”
  凤座背靠的屏风中应声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华王后。
  端阳站在第一个位置,不敢太抬头看,只瞧见一袭庄重玄色深衣,莲步姗姗。两个侍女在后面托着披风长摆,等王后站定方才放下,露出精美的日月纹。太阳用金线,月亮用银线。
  华王后站在凤座前训话,端阳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也能从的语气中想象出华王后的大方,“阳春三月,鱼腹中籽盛,这次膳房准备了一道鱼籽羹,味道鲜美,请诸位共尝,大家也不要拘束……”
  一语未了,只听后方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
  话音未竟,只见一位少妇款款而来,着一身百蝶穿花大红襦裙,轻柔丝织裙尾自然垂落,跟随她的步子一荡一漾,轻快灵动。
  她行至华王后面前,也不行礼,只呵呵笑道:“我来迟了,王后莫怪。”说罢,她旋即转身,双手微抬,示意众人免礼,“你们都起来吧。”
  这番仪态,好像大家拜的是她。
  端阳心觉此人放诞无礼,并不动作,一旁的人却已经起来,口中念道:“谢叶阳夫人。”
  叶阳夫人笑意融融,挑眉却见一旁还有人半蹲着身子。
  此人坐在第一的位置,着白衣、去妆饰,叶阳夫人一见便知她是守孝的赵国公主,还是近前问:“你怎么还不起来,是新进宫的?”
  此语甚是侮辱,华王后在上训斥了一句:“叶阳不得无礼!这是赵国端阳公主!”说罢,便叫端阳公主平身。
  “哦,”叶阳夫人绕着端阳走了一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你就是端阳公主?”
  端阳背脊直挺,并不回答。
  “倒是生得丰腴多姿,”叶阳夫人最后停在端阳左手边,轻声细语,“那个舞姬之子,去了一趟赵国,不仅有命回来得封得赏,还娶了你这么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
  “不过这么点微薄的功劳,可不足成大事。还多亏了昪儿举荐,他才能任职千石。”叶阳夫人从端阳案上端起酒壶,倒了一耳杯,递到端阳面前,示意她饮酒。
  端阳皱了皱眉,甚至没看一眼,直接拒绝:“端阳仍在孝期内,不便饮酒,请夫人恕罪。”
  “是我忘了,公主见谅,”叶阳夫人口中道歉,却面无愧色,站在端阳面前接连饮了三杯后,表情严肃,“公主是不是忘了向长辈行礼?我站在公主面前良久,三杯酒都已下肚,公主却不拜。赵国的公主这样不懂规矩吗?”
  被目无王后、藐视公子的人说没规矩,不知为何,端阳竟然有点想笑。
  端阳想她大概受秦异影响太多,明明很生气,还能笑着和善回答,“我乃赵国公主、七公子之妻。只拜天神父母,不拜妃嫔媵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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