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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92节

  这变脸的绝活着实非一般人可比。
  “那小弟就僭越,称呼一声陈兄。”
  “老兄我多在地方,有劳泽远你在京中替我等伺候天子,着实是辛苦。”陈知府道,“我与邦彦兄是同年,泽远在京中应当与邦彦兄相熟。”
  柳贺笑道:“丁侍郎待小弟极其照顾,林祭酒也常与小弟往来。”
  林祭酒说的是北监祭酒林士章,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花,今年刚从南监调任北监任祭酒。
  和陈知府这等自知县一职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不同,丁士美和林士章走的都是清贵的翰林官路线,都说京官升官慢,可两人如今的官职都不比陈知府低,含金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听得柳贺侃侃而谈,场中众官员胃里都泛着酸水。
  一府之中,知府为正四品,同知为正五品,通判为正六品,这些人中资历最浅的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可柳贺呢?隆庆五年的进士,如今也混上正五品了。
  他虽因得罪权相被发配到河道上,可天下谁人不知柳三元之名?
  且柳贺谈笑之间俱是侍郎、祭酒等官员,与一众前途无量的翰林都很相熟,旁人听了恐怕还不知晓他是被发配来此,还以为他圣眷正隆呢。
  但事实正是如此。
  在场官员们此刻已经知晓柳贺被天子特赐飞鱼服,否则陈知府何必跑这一趟?
  寒暄完毕,即便柳贺与陈知府彼此间称兄道弟,可众人皆知,这不过是刻意制造的和谐罢了。
  “扬州府同知柳贺接旨。”陈知府清了清喉咙,一脸严肃地读起了圣旨。
  刚读了第一句,陈知府的声音便有些不对劲,因为这圣旨丝毫不威严——:“柳先生应当已到镇江府了,身体可还好?朕近日读《论语》有所得,想到先生的教导,便仿韩昌黎写了一篇文章,先生记得替朕批改一二。”
  “朕……”
  圣旨中几乎都是天子的絮叨,可以想见,这圣旨恐怕并非制敕房所出,而是天子手书。
  天子和柳贺说了最近写文章的心得,又说了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小事,还问了柳贺家乡的美食美景,到最后,天子甚至关心起了柳贺的女儿,说自己得了几个摆件,张先生第五子有一个,柳贺的女儿也有一个,他已派人送到镇江府来了。
  在天子心目中,柳贺仍是他的老师,这并未因柳贺离京而发生变化。
  ……
  如果说镇江府一众官员原先只是有些发酸,此刻却都忍不住嫉妒了。
  什么叫简在帝心,这就是简在帝心啊
  !
  天子连家事都在柳贺面前说,柳贺远在千里之外,天子还特意将文章带给柳贺批阅,在天子心目中,柳贺女儿的地位几乎和张相五子相当了。
  别人发配就是发配了,柳贺的发配却有天子时时惦记,这样的待遇整个大明朝有几人能享受?
  究竟是谁说柳贺此后再难返京了?
  又是谁说柳贺只能灰溜溜治一辈子河的?
  在天子口中,柳贺可是为他庇佑一方百姓之人。
  ……他还一事未干呢!
  难怪人人都想当京官,就柳贺这黄毛小儿,只因会读书到天子面前混了个眼熟,在天子心目中就成了能任事会干事的典范,而他们呢?每日勤勤恳恳办事当差,头顶上有考成法盯着,到京中时面对六品主事也必须陪着笑脸,银子都是几千两的往外送。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天子心目中依然毫无痕迹。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天子对柳贺的看重着实令他们嫉妒。
  尽管心中念头翻动,众人还是只能不断在柳贺面前拍着马屁,一边夸他被天子器重必然前途无量,一边祝他治河有效进京之后平步青云,脸都快要笑僵了。
  之前几日柳贺遭陈知府冷待,府中各级官员自然也不敢触眉头邀请柳贺,此时有陈知府开口,镇江府的官员们俱是热情地向柳贺发出邀约,礼金等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到柳府门上。
  吃饭的邀请,柳贺以明日出发为由拒绝了,礼金他只收了陈知府的,其余众官的如数奉还,到第二日时,他派人到陈知府府上送了一块砚台,都是他在京中寻到的好砚,价钱也与陈知府给的礼金相当。
  爽文中柳三元怒喝陈知府的情节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他家还在镇江府,只要陈知府一日不外调,他家中就一日要受陈知府的关照。
  至于其余人,柳贺就没有必要打点了,柳贺性子虽好,但翰林官的傲气也是有的,即便是与人相交,那也得看相交之人值不值得。
  第122章 至扬州
  柳贺一路乘船,沿着大运河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风景秀美,加之又是两淮盐运的核心地带,富庶比之镇江府犹有过之,但柳贺却无心欣赏扬州城中的美丽风光,他急着赶去漕督衙门向吴桂芳报道。
  吴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比张居正、李春芳早一科,如今以漕运总督的身份兼抚凤阳,漕运总督府通常设在淮安,但也有设在泰州、扬州的时候,因漕运总督所管并非仅漕运一事,也有兵备、海防、钱粮等。
  柳贺此次出行只带了一位管家。
  刚考中进士时,他只在翰林院修史,所涉庶务不多,因而不需要一位专门的管家来为他处理杂事,而在柳贺轮值诰敕房、晋升日讲之后,毋需他主动去找,便有数人上门自荐,想要在他手下投效。
  柳贺官当得虽不大,对管家的要求却并不低。
  要当朝臣的管家,所辖自然不是后院之事,那一点事杨尧也能处理得过来,如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严嵩的管家严年,其声势往往不逊于朝廷大员,他们既能游走于朝廷官员之间,为阁臣与其他官员牵线搭桥,也能在暗中替官员处理私事,即官员在外的代言人。
  柳贺谨慎地筛了许久,最终挑中了一位名为顾为的举人。
  此人年已过四十,会试不第后便在顺天府大兴县一处学堂内任馆师,柳贺考察后发现,顾为不仅学问扎实,于军事、河道、农桑和算术上都有独特的见解,算是这大明朝的全能型人才。
  可惜在这科举定终身的年代,这样的人才注定得不到重用。
  四十岁以前,顾为多次赴考科举,想担一任亲民官为百姓做些实事,会试三年一考,顾为年轻时还不觉疲累,然而人至中年以后,他精力便大不如前,之后考的几回文章还不如年轻时,之后顾为也只能歇了考进士的心思。
  柳贺被贬至河道,他原以为顾为不愿随他而行,谁知顾为二话不说收了包袱,同柳贺一道来了镇江府,眼下也同去扬州赴任。
  顾为是山东人,年轻时也曾游历过南方各地,他与柳贺一边看河两岸的风景,一边聊起了两淮盐事。
  南直各府的营收大项,一个是漕,另一个则是盐。
  盐运收益在大明朝的国库中占据了一半,而经由扬州放出的盐引产生的收益则占整个大明盐运的一半,是以两淮盐运使虽为从三品官,若是一省布政使,盐运使是不乐意干的,往往要升至巡抚才算升官。
  扬州城中如今有漕督府,也有盐运使司,知府衙门的风头都被大大盖过。
  ……
  柳贺到了漕督衙门,出示了吏部发放的敕牒,之后巡门兵卒前去汇报,稍候了片刻,就见一青袍官员出外道:“阁下可是柳同知?”
  “在下正是。”
  “下官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龙,见过柳同知。”
  南京工部主事为何会在漕督衙门,其实和漕督衙门的配置有关。
  按现代的观点,漕督衙门这种就是典型的部/委/办/局,专攻某个条口的,和地方上不同,放在地方上,一县、一府、一布政司都有具体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漕督衙门的事能不能办成,还是得看地方的配合程度。
  漕督衙门下设常盈仓和抽分厂,前者主要负责储存和转运漕粮,后者则是管理船厂,负责船只的建造,如今各船厂的头目通常由锦衣卫卫所指挥负责。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中也有管河、管洪、管闸、管泉的官员,都由工部出人,其中管河者往往是工部郎中,管洪、管闸、管泉者多为工部主事。
  眼下这李化龙,正是南京工部的主事,他的驻地在徐州洪,因吴桂芳决定在徐州治水,李化龙便也先来漕督衙门报道。
  “漕台可在府中?”柳贺问。
  柳贺比预定期限早来了两日,他原意是早些见到吴桂芳,谁知吴桂芳去巡查河堤了,要再过一日才能返回扬州。
  “漕台早有嘱咐,若是柳同知到了,就先看看黄河徐州段的文书。”
  徐州眼下是大明朝的重要水利枢纽,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因京杭运河与黄河傍城而过的原因,徐州每隔三年就要发生一次水患,柳贺手中的文书便记载了洪武朝至今徐州遭水患的情形,真是叫人不忍细读。
  但每一份文书柳贺都看得极其细致。
  这些文书多是衙门之间的公文,于水患发生的时间、地点、情形、受灾人数多有描述,但公文的通病就是废话连篇,柳贺需要仔细提炼,才能真正收获有益的信息。
  其实在隆庆以前,徐州水患并没有现在这般严重,以往黄河大水往往是在山东、河南二地,即便徐州有水患,也多集中在丰县、沛县二地,但到了隆庆年以后,黄河则往往在邳州,水患比以往更重。
  柳贺认真读着文书,中途衙门中的小吏给他送了些吃食,柳贺一边吃,目光也不离文书,花了近一日的时间便将厚厚的文书看完了。
  李化龙及衙门中的属官带柳贺参观了一下漕督衙门。
  其实这衙门没什么可看的,毕竟漕督衙门的关键岗位都不在此地,何况柳贺眼下兼的是扬州府同知之职,漕务上的事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他只要负责治水就行了。
  但事实上,漕督衙门中的各级官员对柳贺都相当好奇。
  漕督衙门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工部,毕竟不管是造船还是治河的物料供给都是工部所出,漕督当得久了,进京当一任工部尚书也是常有的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便是因治水之功荣登此位的。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也常与户部、刑部打交道,前者负责征收税银,后者则专职处理漕运案件。
  然而,漕督衙门自洪武朝创设以来,翰林出身、任过天子日讲官的官员来此任职的,柳贺还是头一个。
  早在柳贺报道之前,衙门中的各级官员便在猜,这位柳三元究竟能在河漕上干多久?
  漕督之事做起来其实不易,尤其是治水之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因治水而官至大九卿,而他之所以致仕,除了得罪张居正之外,也是有因河事时不时遭言官弹劾的缘故。
  治水之事,稳定很难,出事却很容易,毕竟黄河是唯物的,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柳贺词臣出身,是清贵中的清贵,京官傲气人尽皆知,而翰林官更是独一份的傲气。
  柳贺能吃下这河漕的苦头吗?
  河漕一事,光会治河还不够,还需要与沿岸各府州县打点好关系,加上人员的安排、河工银的处理、物料的选用,以及对水情、流向的了解,能担此任的多是技术型官僚。
  柳贺给众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
  着实年轻过头了。
  “这柳三元今年多大,可有三十了?”一位官员询问李化龙。
  “应当是没有的。”
  “难怪,柳三元任天子日讲时,京中便传闻张相于此有不满。”
  李化龙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备考会试时,他便听过这一传闻。
  但柳贺后来不仅在日讲官的位子上坐得极稳,就连会试同考官也当上了,因而李化龙觉得传闻不真。
  若张相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待见柳贺,柳贺恐怕当不上日讲官,更不必说去会试担一任同考了。
  同考官之职何其重要?张相又岂会将之随意交予?
  李化龙的房官并非柳贺,而是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为了房官之额,六科和六部可谓抢得头破血流,才达成了一科会试各三员同考官的成就,而
  科场上默认的规矩是,会元必出自词臣之房。
  因而他这一科的会元是孙鑛,出自柳贺一房。
  若不是张相罢了官选,孙鑛此时也必在翰林院中修史,但即便如此,孙鑛眼下已连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与礼部主客司主事,不似其他同年般出京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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