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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126节

  沈鲤虽未明说,言语间却有让柳贺更进一步之意。
  官员官做得大了,便能更好地庇佑家乡父老,张居正之所以能推行改革,是因为他如今登上了首辅的高位。
  权势越大,所能做的事就越多,若是仅任微官末官,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沈鲤性子淡泊,
  脾气也有些直,他在官场上不似许国那般如鱼得水,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事不透彻。
  沈鲤人在归德,却很关注柳贺在扬州府的动向,他在会试中取了柳贺时就觉柳贺非同寻常,之后在翰林院与柳贺为同僚,又听说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的所作所为。
  他觉得,柳贺真可担得有勇有谋这四个字。
  这样的官员,是可以为百姓带来改变的。
  有谋略、有文才,又能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他才更应该登上高位。
  沈鲤此前已经对柳贺讲述了他离京后的种种,这一回两人难得相聚,沈鲤又对柳贺详述了一番,重点是翰林院与内阁的情况,内阁中张居正独自揽权,吕调阳与张四维对他俱是唯唯诺诺。
  言官碍于张居正之威不敢发声,外官与京官皆以张相马首是瞻,张家俨然一副烈火烹油的景象。
  然而物极必反,天子终要亲政,天下臣民只看得到如今张家的景象,却不知,终有一日,张居正将为皇家所不容,将为内阁其余辅臣所不容。
  毕竟张居正是任过三辅,也任过次辅的。
  柳贺心想,张居正心中也未必不知,想想商鞅的结局,想想王安石的结局,后世史书爱评论某位官员不知急流勇退,然而有时候并非他们不想退,而非不能退。
  在柳贺印象中,张居正死后,与他关系亲近的官员下场都不算好,他一人便牵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哪是一个简单的退就能解决的?
  官员做决定时必须考虑方方面面,有些事情他个人也被裹挟着,不得不以众人意志为己身之意志。
  张居正已经属于很能贯彻自身意志的官员了,不过强势如他,也非事事都能做到尽善尽美。
  柳贺虽还想与沈鲤再细谈,但他也不敢耽误进京的时间,在归德逗留一日后,他再度踏上行程。
  对于进京,他不似当初来考会试时那般期待,但胸腔中的豪情仍未磨灭。
  第166章 至张府
  再进京这一路,行程可谓风平浪静,柳贺一家与顾为一同到了通州码头,柳贺进京、返乡时都必须经过此地。
  通州码头上船只众多,有官船,也有商船与民船,眼下漕船还未开始输粮,通州码头上的船只已少了许多,柳贺乘坐的船先至官船停靠的区域排队,通州毕竟是外官进京的必经之地,即便眼下进京的官员不多,等待停靠的船只却依旧有数艘。
  柳贺也清楚,这些船虽都挂了官衔牌,船上却非都是官员,也有官员家眷持牌进京的。
  大明官员的俸禄虽低了一些,官员的优越感却体现在方方面面。
  等候了许久,柳贺都快读完半卷书了,终于轮到他这一艘船停靠,妙妙早在船上等得不耐烦,靠着杨尧睡着了。
  一行人刚要出船舱,一旁却忽然冲出一艘大船,只差一点就与柳贺这艘船相撞,幸好船夫技艺出众,才将船稳住,可尽管如此,船身仍是晃了一晃,刚刚那艘船却趁势插到他们前面去了。
  那船比柳贺这艘船要大上许多,装饰也富丽堂皇,那船似是越过数艘船才冲至最前方,其余船避让不及,多少受了些冲撞。
  柳贺这艘船上,顾为原本已跳上码头准备停船了,可那大船上前之后,负责停船的官吏竟越过他让那大船先停。
  顾为不忿道:“先来后到,我们先来,为何给这后到者先办?”
  那官吏打量了顾为一眼:“这位老爷可知,船上的是何人?”
  “不管是何人,天底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礼吧?”顾为毕竟是书生出身,虽在扬州磨砺了几年,身上却仍有一些读书人的热血。
  这大船在通州码头上都如此蛮横,其主人在京中恐怕也是猖狂至极。
  柳贺叫住顾为:“无功,算了,再等片刻也不妨事。”
  “这位老爷才叫识相。”大船上一位管事傲然道,“我家主人此次进京面见天子,若耽误了时机,你们谁担待得起?”
  码头上的官吏陪笑道:“担待不起,陈千户的事谁也担待不起。”
  柳贺一听这官吏所说,便明白了船上是何人。
  千户是锦衣卫的官职,除了正经的武官外,荫封文官及权贵子弟也多用锦衣卫官职,柳贺记性极好,看这船的形制,加上船上的官衔牌,便知这人是平江伯陈王谟之子陈胤征。
  平江伯自永乐时封爵,这一代平江伯陈王谟娶了武清伯李伟之女,可谓强强联合,陈王谟嘉靖时平了潮州张琏的叛乱,陈胤征是他的独子。
  武清伯李伟是太后她爹,李太后是长女,陈胤征的母亲则是他的次女,换句话说,陈胤征是李太后的外甥,当今天子的表哥。
  的确是权贵中的权贵,难怪行事如此猖狂。
  柳贺让了,那船便大摇大摆地先停下,平江伯封在庐州府合肥县,这船进京的路线恐怕与柳贺相当。
  陈胤征这船虽只有一艘,可停得极慢,柳贺等了许久,妙妙也醒了,前面这艘船才停靠完毕。
  那管事笑道:“也幸亏你们让了,我家老爷的事才未被耽搁。”
  他见柳贺样貌年轻,手下出声时又主动退让,便知柳贺这官当得并不大,有心在柳贺面前多炫耀两句。
  “华六,你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去忙正事。”
  陈胤征自船舱内走出,见柳贺面孔陌生,也只是淡淡瞥了柳贺一眼,并未与柳贺搭话。
  在通州码头停船就耽搁了许久,下船之后,一行人先回了家,柳贺离京时预防自己有重回之日,京中这栋宅子就没卖,派了一位管事在守着,也幸亏没卖,不然他回京之前还得托人替他先看房子。
  天子下了圣旨后,柳贺便先去信一封到
  京中,命人将宅子拾掇了一番,到了京城,杨尧与杨乡绅夫妇将行李等运下,柳贺则换上官袍,先去张居□□上。
  张居正虽从未在信中与他提过,但柳贺心中清楚,他此次能归京,必定是有对方点头的。
  否则就凭他筛落了张敬修的本事,别的官员也不敢给他说话。
  柳贺带了些礼,多是镇江与扬州的特产,有送给张居正本人的,也有贺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中榜眼的,柳贺来京这一段时日,万历四年的会试与殿试皆已考完,在这一榜,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依然未中,而在殿试中,依规张居正当回避,但张居正依然当了这一科殿试的读卷官。
  张居正身后如此凄惨,也与他在任上的所言所行有关。
  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在官场上行走,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柳贺心想,他去贺张嗣修高中,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吧?
  到了张府,眼下非年非节,张府门前依然有许多官员在等候。
  柳贺正要递门包,恰好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柳贺也不由纳闷,他面前这人,竟是不久前才在通州码头见过的平江伯子陈胤征。
  陈胤征见到柳贺也是惊诧到了极点,方才他见柳贺模样年轻,因而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见他身着绯袍来到张府,陈胤征才意识到,柳贺竟是堂堂正四品大员。
  如此年轻便已官居四品,陈胤征竟未听说此人名姓。
  方才此人在通州码头也是如此低调,陈胤征家中管事多有冒犯,他也未出声指责。
  ……
  陈胤征虽为权贵,但他老爹陈王谟也是有军功在身的,陈王谟此次来京,便是想到张府活动活动,以便给他爹谋个好差事。
  即便陈胤征的姨母是李太后,可朝事非张居正点头不可,便是陈王谟也需在这位当朝首辅面前伏低做小,当然,眼下张居正势大,纵是亲王国公对他也多有讨好,何况平江伯只是区区一个伯。
  陈胤征递了帖子与门包,本以为那门子会让他先进,谁知那门子竟对他身后这绯袍官员露出笑脸:“柳大人是才到京城?相爷吩咐过,您一到就直接进,待相爷回来就去见您。”
  而对陈胤征的帖子,这门子却算不上客气,对他道:“相府今日客已满,这位老爷改日再上门吧。”
  陈胤征不服道:“那他为何先进了?我已在此候了一刻了,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吧?”
  陈胤征此时忽然想起,在通州码头时,那位“柳大人”的下属也是这般问的。
  那门子笑道:“您可知那位大人是谁?他是我们相爷的门生,刚从扬州知府任上归京。”
  陈胤征失声道:“他就是柳三元?”
  陈胤征虽未与柳贺打过交道,但他们平江伯府的驻地在庐州,对南直隶各府都有所了解,在整个南直隶,柳贺可谓是名声最大的一位知府。
  平江伯府也有生意在扬州,柳贺出手对付盐商的时候,平江伯府亏损颇大,但尽管如此,平江伯陈王谟也未声张,实在是因柳贺这人难对付。
  主要是闹大了对平江伯的名声也不好,嘉靖时,平江伯就因求官被御史丘橓弹劾,这几年平江伯一直低调行事,就是想谋求再起复的机会。
  陈胤征对柳贺也是早闻其声未见其人,见柳贺一路畅通进了张府,他也不再埋怨了。
  他在家时也曾听父亲说过,柳贺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知府,若是终生回不了京,那便可任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若是能回京,前途恐怕更是远大。
  陈胤征别的不信,对他爹识人的本事却十分信赖,若非如此,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他们平江伯府的权位不会如此稳当。
  ……
  柳贺上回来张居□□上还是
  三年前,张府的景象与三年前变化并不大,柳贺依然在暖阁等候,不过和三年前相比,暖阁竟叫柳贺完全感觉不出暖和,张府下人解释道:“相爷怕燥,就叫人将炭火给撤去了。”
  柳贺闻言不禁皱眉,京城这气候,还没到叫人觉得燥的时候吧?
  柳贺不禁想到,张居正寿命只剩几年,莫非也与这燥有关?
  他思索了片刻,便至暖阁外看假山及流水,再候了一阵,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张居正人未到声已至:“泽远来了。”
  张居正声音依然洪亮,面色看着比三年前更红润,柳贺见了他立即行礼:“弟子见过恩师。”
  柳贺起身,便感觉到张居正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张居正并非那等叫人见之生惧的官员,但被他这般打量,柳贺心中依然有些忐忑。
  这就是当京官与当外官的不同,柳贺若还在扬州,他完全可以横着走,一年到头也就见几回巡抚,再见几回巡按罢了。
  可到了京城,知府这一级的官员着实没什么好稀罕的,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砸到好几个,柳贺也只能一改在扬州府的霸气,切换成乖巧模式。
  张居正喝了一杯茶,过了许久才道:“你在扬州干得不错,两位子实兄都多有夸赞。”
  柳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张府就相当于社畜等待年终考核结果,老板说了ok他才真正ok。
  “但行事大胆的毛病还需改改。”张居正又道,“你眼下羽翼未丰,无需和人硬碰硬,何况盐事积弊难除,非你一人能够处置。”
  “弟子知晓。”柳贺坦诚道,“当时弟子只想着尽力而为。”
  柳贺能动的,不过是盐税的皮毛而已,除非将那一双双伸向盐税的手彻底打掉,盐上的痼疾才能够根除。
  但这就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以一人之力,何以对抗千人万人?
  此事天子也不可能做到。
  第167章 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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