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宫墙万仞
  作者:平章风月
  简介:舒宜里氏犯了大错,抄家灭族,男女发配宁古塔。
  太皇太后因念着与舒老太太的姊妹情,一架马车将舒七姑娘接进了宫里,免了过,罢了罚。
  那时天光溶淡,冬阳如金,他们相见在慈宁。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帽结红缨,雍雍穆穆。而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罪臣孤女,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的羽翼,安静地坐在太皇太后的身边。
  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于万仞宫墙。太皇太后给她选了无数条广阔的道路,只是每一条路里,都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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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1.14正文完结,1.18番外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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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将从2022.12.7开始倒v】
  第1章 残雪凝辉
  未初时分雪渐渐停了,倒有了放晴的迹象。冬日里窗纸糊得厚实,屋子里又生了足足的炭,任凭外头再怎样冷,也不很相干。些许晴光渗进来,连浮尘也懒怠动弹。
  芳春打了帘子进来,轻轻叫了一声“姑娘”,里间却并无人应。芳春稍稍安下心来,放轻了步子往次间去,果真看见她正裹着一床天水碧的绫被,在南窗的炕上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蜷缩在被里,在睡熟的时候眉头仍蹙着。那样清秀的一张脸,因为久病的缘故,一丝血色也没有。
  芳春只觉得心疼,并不着急叫她,轻轻将漆盘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探身去瞧那铜丝如意笼里的火势。那炭灰如银屑一样,覆着厚厚的一层,炭盆里还燃着的炭火猩红,便在重重银灰之间闪动。芳春将笼盖提起些,用那铁箸轻轻拨了两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连带着几星儿火,倏忽便寂灭了。
  待她将笼盖归置好回身看时,摇光已经醒了,正要起身向她请安,却被她伸手扶住,还教好生在被里,她赧然笑了笑:“奴才动静大,扰着姑娘歇息了。”
  芳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慈宁宫中许多事并不需要她来亲自动手。摇光贸然受了这么大的抬举,心下很是不安,于是强撑着在炕上朝芳春纳了个福,芳春忙搀起,又拿原先那幅绫被仔仔细细替她裹好了,才问:“姑娘觉着身上怎么样?吃了药,可见好了?”
  摇光垂着头,下颚在雪色中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狐毛袍子,衣裳领口齐齐出了一排细细的锋,抵着她的下巴。因是小睡,并未拆头,乌黑油亮的辫子盘在头顶,只插着一支羊脂玉的簪子,这么瞧过去,令人觉得素净且清冷。
  她朝芳春欠了欠身,轻轻道了声“劳动姑姑了”,紧着续道:“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谢太皇太后体谅奴才,奴才告了这些时日的假,明儿该去请安了。”
  摇光久在病中,声线儿沙沙的。明明是十六七的年纪,额上戴了一条勒子,倒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来。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又是家里仅有的幺女,放谁家不是捧着凤凰一样的养着,偏她命苦,才十七岁,就已经没有家了。
  芳春摆了摆手,说不着急,“总该把身子养好了最要紧,姑娘身子好了,老主子看着也高兴。老主子心里记挂着姑娘,只是姑娘在病里,不好来瞧姑娘。今儿万岁爷进了上好的燕窝来,老主子想着姑娘在病中,饮食上总要清淡些,便让寿膳房做了这一味冰糖炖燕窝,打发奴才给姑娘送来。”
  旁的不要紧,万岁爷三字入耳,摇光便没来由觉得惧怕。这种惧怕不能在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表露出来,只能死死攥紧了在锦被中掖着的手,寸把长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饶是这样痛,她面上也只能得体地笑着。
  其实她一向睡得都不安稳,迷迷糊糊地发着热,做着梦。好容易睡着了,梦见旧时岁月。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阿玛额捏四十岁上得了她,作宝贝似地养着。按着旧俗,家里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姑奶奶。老话儿说,鸡不啼,狗不叫,十八岁的姑奶奶满街跑。从前的日子好像是没有什么忧虑的,在玛玛和额捏房中问安,顺便消磨一段时光。进了早膳,就带着使女们四处淘气。她多想就这么一直梦下去,梦到老,梦到死,梦到永远不会醒来。那样就不会在骤然惊醒的时候,发现他们都不在身边,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被拘在这四方城里。
  她小时候不足,常犯梦魇。玛玛疼爱她,便带着她睡。常常半夜惊醒,玛玛总在身边,把她护在怀里,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拍着她的背脊,哼着不知名的歌。玛玛的手那样软,又软又暖和。可是为什么那天玛玛的手又那样凉,那样绝情,任凭她怎样哭,玛玛也不再理会她。
  她其实更愿意去宁古塔的,与其在这锦绣堆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胆战心惊地过日子,不如跟着阿玛额捏一同流放,或者在当日立时死了就好了。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死了强如活在这紫禁城里好,更何况这紫禁城的主人,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
  芳春见她怔怔地,一双墨丸似的眼睛再没了昔日的灵动,只余下深深的苍凉和空洞。整个人灰败而失神,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倒像是一截即将枯败的朽木。
  舒宜里家的事,她是知道的。万岁爷用了那样凌厉的手腕来惩办,可见是坏了多大的事。舒家的老夫人与当今太皇太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虽说身份地位到底不一样,老姊妹情分还是在的。抄家流放,一门里的男人女人无非有几种去处,宁古塔是苦寒之地,别说在那里活着,去的人半数都死在了路上。若是发与披甲人为奴、或打、或杀、或卖,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别说一门里最亲的不忍心,便是她这个外人听了看了,也不忍心。
  这些日子,太皇太后刻意没来瞧她,可是慈宁宫里不缺耳报神,她人品性子怎么样,太皇太后过了耳朵,听在心里。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人,行止有度不骄矜,若不是因为这一遭变故,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嫁过去便是当家的主母奶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
  人生有诸多变故,更何况在天家手底下当差。人前看着风光,其实命都攥在主子手里。主子高兴了,抬举你,狂妄自大把主子惹恼了,杀你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的事。
  或许这就是帝王心术吧,芳春想着。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至孝,待她们这些跟前人也温和,从没说过什么重话。苏塔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她是太皇太后入宫来跟前数一数二的得意宫人,因此皇帝也敬重她们,唤她们一声玛嬷,时常放恩赏给她们。若不是她跟着太皇太后这么些年历练下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个笑着叫她玛嬷的人是这天下的君王,在前朝,他有着这样厉害的雷霆手段。
  芳春有心宽慰她,见她没有回话,只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软声说:“如今姑娘在慈宁宫里,便不用惊也不用怕。老主子是最温慈不过的人了,姑娘有老主子庇佑着,不必忧愁什么。”
  摇光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腾地一热,知道自己是坏了礼数。外头总算放晴了,太阳慢慢挪腾了出来。黄澄澄的日光落在五蝙捧寿剔红漆盘中央的盅子上,倒显得贴上了一层金箔似地,细细碎碎地发着光。
  她盯着那一盅燕窝,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动得翻腾起来。头又开始晕,甚至想呕,她死死地忍着,面上仍是一幅宠辱不惊的神色,只是显见透出了几分欢喜来。她挣开被子下了炕,朝芳春磕了三个头,嘴里说着“奴才谢太皇太后、万岁爷恩典。”细腻的皮肤重重压在温凉的地面上,她只觉得浑身作烧,并不觉得冷。
  芳春亲自搀了她,这姑娘在礼数上如此谨慎周全,未尝不是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不敢行差踏错,你对她有恩她不欠你,该怎么还怎么还,虽有不愿让人看轻了的缘故,总还是存着几分大家的礼数与傲骨。芳春笑吟吟地道:“瞧我和姑娘说话,浑忘了来意。”说着便将描金的盅子在摇光跟前打开,朝她推了推:“奴才得看姑娘进了,才好回去复命呢。”
  大病初愈的人,嘴里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里头剔透无暇,浓稠絮密,她一见着就红了眼圈。旧时在家里,玛玛最爱吃这个,早晚使人吊一铫子送来。玛玛让她吃,她总把头歪到另一边去,玛玛总是笑着说她是犟丫头。如今她困在这皇城里,与家里人都断了信儿。不知道玛玛好不好,阿玛额捏怎么样,她一定要想法子找着他们,然后和他们在一处,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心里有了奔头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她拿着小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眼里却渐渐生出光亮来,仿佛是在雪地里前行的人望见了前路,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于是拼命走拼命走,不顾一切地走。
  芳春见她吃得认真,仿佛不是在吃燕窝,竟是在挣着要活命一样。眼瞧着一碗燕窝见了底,芳春看着踏实且欢喜,笑吟吟地道:“姑娘是个不自弃的人,老主子没有看错姑娘。”
  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只需要稍稍一提点,她便能自己找着门路。老主子知道舒老太太的旧例,暂且没把舒老太太过世的消息告诉她。这样也好,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有了盼头就有求生的气力。她缠绵病榻这么些日子,固然有伤心过头了的缘故,最要紧的怕还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头一件事就是要自强。里子站不起来,外头人再怎么肯帮扶你,也是徒劳无功。
  作者有话说:
  2022.9.9
  第2章 浮光跃金
  事儿也办完了,该回去复命。芳春不便久留,摇光送着到门口。刚打起帘子,外头金灿灿的日光就挨在她身上。瘦瘦的一个人,被这样一照,倒还显得有了气色,愈发衬得整个人肌肤如雪,眉眼流波。芳春心念一动,顿住步子,和声笑道:“外头终究冷,姑娘大病初愈,不必远送了。”
  日光照得摇光眼中一亮,呼吸间泛起清冽,是雪后的气味。天光正好,太阳出来了,愈发衬得红墙绿瓦庄严,不像先时下着雪,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四处看不分明。如今倒觉得敞亮,也许是终究定下了心思,知道该怎么走,知道该怎么活。
  只听芳春道:“姑娘病好了,过几日便去老主子跟前请安吧,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奴才再多嘴一句,劝姑娘不必尽日闷在屋子里,现下宫里都在歇午晌,姑娘闷了,趁着这天光,大可出去走一走。”
  出去走一走,她也是想的。譬如闷久了的人,不知道外头的好,偶一透风,在心里撒下了生的种子。她何曾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家里人纵着她,小时候和哥子们在后院里爬假山,大了一些随他们出去骑马,旗人家姑奶奶抛头露面,从不算丢人。现在想想,仿佛都是在前世了。
  于是便有些踌躇起来,芳春难得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这才是这个年纪、这样人家姑娘该有的神色。摇光带着些期盼地望着她,“可是……我不熟,不知道上哪去。若是坏了规矩,便对不住太皇太后的洪恩。”
  芳春说不碍事,“老主子一心只盼着姑娘好,正愁没法子开解姑娘,姑娘是个活泛人,省得自己开解自己,老主子欢喜还来不及。奴才此趟去交差,替姑娘在老主子跟前回句话就成了。”她说着笑了一下,话语里含着鼓励,“姑娘头回来,四处不熟悉,不妨事。咱们慈宁宫有自个儿的花园。您出了慈祥门,朝右边沿着慈宁宫墙根儿一直走,进永康左门,和慈宁宫对着的就是长信门。姑娘打那里进去,过揽胜门,就到了慈宁花园了。那儿是太后太妃们礼佛游赏的地方,人少也清净,姑娘到园子里去散散,只别进里头屋子,到底心境也开阔些。”
  芳春不紧不慢说了一通,望着她问:“姑娘记下了吗?”
  她那张莹白色的脸庞微微地泛起红晕来,许是病久了的缘故。她给芳春纳了个福,低低说:“谢谢姑姑,我记下了。出慈祥门,进永康左门,从长信门过揽胜门。奴才谢太皇太后的恩典,必在未时四刻前回来。过几日便去太皇太后跟前请安。”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觉着有些乏,更觉得难受。摇光慢慢走回炕沿上坐下,玛玛、阿玛额捏是一定要找的,可是她如今是个罪臣孤女,是太皇太后放的恩典,把她接到宫里来。她现在什么也没有,连自己也保不住,何谈保住自己的家人?如今能够仰仗的,只有太皇太后。她只在入宫的头一天见过太皇太后,不过一面,她就昏了过去,如今再回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早日上太皇太后跟前问安,总是不能再拖了。家里费尽力气保全了她一个,她要是再委顿下去,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玛玛和阿玛额捏?
  摇光转过脸去看窗外,真的是很好的天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或许自打她进了慈宁宫起,外面的世界、她恋恋不舍的家,就已经无声地把她抛弃了。
  她掀起镜袱,对着镜子自己挽了挽鬓发。从前额捏跟前的常嬷嬷给她梳头,嬷嬷的手软软的,额捏就在一旁笑着看。
  因着芳春先前跟她跟前伺候的使女叮嘱过了,她们见摇光出来,也不过垂首一福。摇光还了一福,沿着墙根走了一阵,便看见慈祥门三个字在眼前了。她心里踏实了些,继续往前走,一路低着头,只看见殷红的宫墙和素白的雪,听见自己的鞋踏在雪上松软的声音。有穿着蓝灰色衣裳的小太监拿着长扫帚扫雪,她有意低下头,尽量让他们不要注意她。这一程仿佛走得格外漫长似的,等她终于想起来要找门的时候,映入她眼里的是一望无际的宫墙,琉璃瓦转承着日光,她呼吸间都冒着白气儿,只觉得这宫墙怎么这么高,这么长。
  慈宁花园是特地修建了给先朝太妃们闲游礼佛的地方,这个时节太后太妃们都在歇午觉,自然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摇光一路畅通无阻,她本就生得单薄,衣裳又捡着素净穿,远远望去,只让人以为是上哪里办差的宫女,也不会疑心其它。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只觉得眼眶发酸,竟是像是挣命一般地走。她不喜欢红墙,不喜欢那飞翘的檐角,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就像是织了一张天大的网,要把她缚在这里,缚到老,缚到死,缚得永世不得超生。
  从揽胜门进去,迎面而来便是一大片松柏,在这乏味的寒冬绿得令人心生欢喜。梧桐银杏那些树,都只留下枝干子了,可是松柏不一样,它四季常青,不管外头什么样,它也长长久久地绿着。
  临溪亭下有个小池子,里头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枯荷早教人除干净了,连杆子也见不着。冰下好几尾红鲤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摇光一路疾走到亭上,被汉白玉栏杆拦住了去路,她顿住了步子,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瞧着池子里的红鲤。那些红鲤以为是喂食的来了,纷纷朝她游过来。湛湛天光之下,浮光跃金,隔着一层朦朦的冰,倒显得那一群红鲤像一团团花一样,盛放又合上,身上红鳞映着阳光,像是画里用金粉描了一条细细的边。
  她觉得一阵头晕,恍惚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子们去念书,其实哪里是在念书啊,分明找了借口溜出去玩。哥子们背书,她也背,只是哥子们背的大学中庸,她背的三字经。那时候头上顶着两个小小的揪儿,认真背起来,摇头晃脑的,一张稚嫩的脸还故意紧绷成一本正经的模样,引得哥子们好一阵发笑,最后连先生也掌不住,跟着笑起来。
  后来让玛玛知道了,为了替她解气,好生训斥了哥子们一顿。玛玛教她背书,背《滕王阁序》、背《岳阳楼记》。玛玛说女孩儿家不比男人,一辈子也许就拘在四方院子里了。外头大好河山也许一辈子就见不着了,那多可惜啊。越性儿多背些前人的诗句,也就当是自己看过了。
  那时她就在玛玛院子里念书。夏天的时候,院子里错落摆着几大缸荷花,硕大的荷叶因风摇动,稀稀疏疏地倾斜下天光来。缸里也养着几尾鱼,在水中漫无目的地游着。她背着背着,声音就低下去了,只顾着拿手去拨水,从掌缝里穿过去,凉丝丝的,可以消磨掉一整个夏天。
  她望着池子里的鱼出神,也许是见了风,眼泪难以止抑,顺着脸颊留下来。先前在芳春姑姑跟前,怎样也不能哭。本就是死里逃出来的一条命,再成日家哭哭啼啼地,岂不是不识抬举,招人嫌恶?可是这里没有人,不会有人来理会她,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后怕,一肚子的难受!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净的手掌上齐齐印着月牙似的红痕。作养得细嫩的皮肉一衬,更显得触目惊心。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整个人跟瞬间被抽空了一样,再也没有气力,顺着汉白玉的栏杆缓缓地滑下去,“嗬”地一声,终究哭了出来。
  哭出来好,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处,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好像从前受了委屈,窝在玛玛怀里哭一样。玛玛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边开解她,玛玛说不能哭,旗人家的姑奶奶最是要强,泪珠子是金贵玩意,轻易不能流下。再大的事情、再凶险的劫数,自己咬咬牙,总有挺过去的时候。
  可是现在,玛玛、阿玛、额捏,他们都不要她了。
  “别哭了。”
  摇光从一片浑噩里回过神来,愣了一愣,只觉得背脊发凉。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一身佛头青的袍子上,密密匝匝的宝扇葫芦暗纹绵迭开去。袍角下露出一双石青色的皂靴,她泪眼迷蒙,看得并不分明。
  他的声音很好听,又温和,又清朗,如曳金振玉。
  她慌忙去擦眼泪,深深吸了口气,雪后冷冽的气息伴着草木之味,一股脑全进了她的鼻子里。她霎时清醒透了,知道方才是犯了大忌,宫里啼哭总是不吉。她心乱如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整个人身上发虚,才恍然发现,后背已浸透了冷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矜不伐,还是那样从容的声线,如阳光穿透云翳。
  一方帕子递到了她眼前。那人顿了顿,说:“接着吧。”
  檀色的帕子,堪堪遮掩住了下头修长的手。帕子上头漫着落花流水纹,细细密密的铺展开来,在日光下熠熠流辉。
  摇光并没有接,屈膝跪下,头压得低低的。因着才哭过一场,又久在病里,声音颤颤地卷着沙哑,像是日晚溪水边的细细流沙。
  “奴才犯了错,请谙达责罚。”
  第3章 绿云高绾
  因摇光将头低得极低,他能看见的只有乌黑油亮的头发,拧成辫子整整齐齐盘在头顶上,另插了一支羊脂玉的小簪子,温润的白与深亮的黑撞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简单朗阔的美。
  那人怔了一怔,“你在哪里当差?”
  摇光勉强定下心神来,先头芳春说这里是太后太妃礼佛玩赏的地界儿,嘱咐她别进里头轩馆。她于是顺着回道:“奴才是慈宁宫花园里洒扫的宫女。”
  那人手放在半空许久,见她不接,也不勉强,淡淡道:“入宫时没教过规矩么,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他话语里有几分薄怒,想是没见过这样不识好歹的奴才。摇光感念他的好心,原本以为这宫里是极惊险的去处,重重规矩能吃了人的心,要了人的命。却不想她还算幸运,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未曾为难她,今日犯了错被人撞上了,也还顾念着她的体面。
  在绝境里的人久了,旁人只要给一点好,她都觉得是温暖。她心里暗暗记住了这一方落花流水纹的帕子,记住了这一身佛头青的袍子,记住了这声音。倘若有缘法,往后还能再遇着,只要她能搭把手、帮上忙,她绝不会皱眉头说一个不字。
  那人不过一哂,将帕子撂了,越步倚在前头栏杆上,倾身看鱼去了。
  摇光拾起帕子,仔细把眼泪擦拭干净。方砖上头冷,她没换衣裳出的门。先前屋子里生了炭盆,一身夹棉的袍子尽够了。可是外头不同,雪后初霁是最冷的时候,方才她哭得尽兴不觉得,如今兜了冷风,脸上泪痕迎着雪气,身上便有些寒浸浸的。
  她将那方帕子叠好了,抚膝起身转过去,却只能看见他的一个背影。他负手探出身去瞧池鱼,身姿挺拔,穿着一件石青色暗花绸的坎肩,在天光下的一片琉璃世界里,愈发显得清贵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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