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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额讷说好,伸出一只手,点着眼角,他望得远,倒不知道在往什么。新旧相生,人世顺递,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吗?家长里短,来往应酬,一辈又一辈,一代又一代。
  “上个月索家给我发帖子,说煤球儿没了。他是个有福气的,没熬多久,说话间就过身了。小时候咱们满胡同乱蹿,他最黑,天庭广,就黑亮亮的。给黑煤球似的混叫,叫到如今他成了老子,知道这小名儿的也不多了。”
  绰奇说,“他身后事办得也算风光。我想起当年他玛法没了,他老子亲自治的丧。嚯,多气派,多威武!白花花的银子跟水似的流,如今轮到他小子办他的后事,到底还是有些比不了。”
  年过半百,亲朋故交日益凋零。时序洪流滚滚而来,谁都无法避免。
  可是新的一代又正在兴起,有死亡就会有新生。年轻的君王羽翼渐丰,势必要革新积弊,涤荡朝廷。也许一个崭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临,可他注定是看不到了。
  一向多话的绰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还是额讷自己出声,说:“后头摆上饭了,嘱咐他们上最好的酒,都是你爱吃的小菜。咱们晚上再喝一盅,你去瞧瞧吧。”
  人去庭空亦复来。
  额讷展眼望了望天色,招呼在庭中玩耍的小女儿,“妞妞,过来!”
  小女儿果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抱着她,头抵在她的双丫髻上。
  额讷取出压在茶盏下的簿册,交到女儿手上,十分认真地说,“好妞妞,替阿玛出趟门。阿玛要你把这个交给荣王爷,其余的什么都不用说,你敢不敢?”
  旗人家的姑奶奶打小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小女儿干脆果断地说敢,将大大的账册收好,笑嘻嘻地蹬下地,跟嬷嬷走了。额讷望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嬷嬷的灯笼旁,摇摇摆摆地,渐渐看不见。
  额夫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您之今日,与当日之硕尚,有何不同?”
  额讷颇为唏嘘,“我与他,虽道不同,亦算半生知己。事已至此,保全能保全的,使儿女不要冻毙于风雪,算是做人父母,能尽的最后一点心。”
  他说着,将叠起的纸页往前递,“主子圣明天纵,是下决心要办我,那就不要祸及儿孙了。我这些年做了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虽然眼下是我占尽风光,但是荣辱祸福,其实不过是朝夕。”他顿了顿,又道:“我立此休书,今儿吃过饭,咱们就散了吧。咱们夫妻缘分浅,跟着我,到底是误了你,对不住。”
  额夫人眼中含泪,取过休书,没有片刻犹疑,放在灯上,熊熊烈火舔舐纸页,发出“哔剥”的响声,她抬眼看了看这门庭,雕梁画栋,古奇珍玩,琳琅满目,这是先辈的事业,陈置摆设,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变动过,也许初初觉得好看,可一味墨守成规,最后竟把自己变成了笼中困鸟。
  额夫人轻轻地叹一口气,“命数如此,尽力为之,便无对错。夫妻之间,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但是你不要我,那不能够。”
  桌上摆着一盆细叶寒兰,想必得主人悉心爱护,枝条纤细凌厉,笔挺有风骨。额讷望着它,心中千万种思绪涌过,末了只化为浅浅叹息。
  “该还回去了。”
  额夫人颔首,眼泪却止不住,额讷抽出帕子,替她揩拭干净,柔声道:“哭什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干净了,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牵起夫人的手,与她相携,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这样做。他说,“走,咱们吃饭去。老大托人从东边捎了好多东西回来,我还没有吃过西湖的莼菜呢。”
  第92章 如今怀抱
  果然, 第二次朝议,荣亲王呈上额讷贪腐账册与余罪明细,银两多达五千万余两, 涉及条目数万项,牵扯官员五百余人,众臣哗然,皇帝震怒。
  而额讷似乎无波无澜,还是如常的神色。有人贼心不死,跳出来替他辩白,左牵右扯, “主子圣明!额大人一生清正, 怎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额大人一心为君,还请主子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让清正蒙尘, 让忠臣寒心哪!”
  其实说来说去颠三倒四也就这么些话, 旁的什么花也翻不出来。一言既出然后同党相和,一个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分量,但是认不清局势、存心搅浑水、别有用心的人借此发挥,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句话, 也能衍生出无穷的威力,变成一把能伤人的利刃。
  荣亲王轻蔑地扫了一眼,朝皇帝遥遥拱手, “奴才还是那句话,若有不服, 主子在上, 咱们一一来细看细查。并非是我要与额大人作对, 天道昭昭,是非自在人心。”
  额讷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自己的袍服,摊开手,看一看自己的一双手。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盼望着他们所依附的权贵能够再像上次那样威风。却见他掸平肩头的褶皱,徐徐出列,朝皇帝叩头,“荣亲王所陈无误,臣,无话可说。一切罪责皆由臣出,臣愿认罪伏诛。”
  朝野上下忽然安静下来。君王俯视着他的臣子们,他的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瞪大了一双眼,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时有一阵疾风吹过,吹起他们的袍角,如同层层波浪,东北方向忽然亮了起来。皇帝循光看去,纵然仍有重重云翳相阻,也能稍稍看见太阳的轮廓。
  心底乍然松了口气,期盼了无数次的这一天总算来临,好在他没有动摇,更没有想过就此放弃。
  他问,“列位臣工,可还有异议?”
  哪还敢有什么异议?
  “慢着!”一声大喝叫得连地面都忍不住抖了三抖,有些个心脏不大好的,本来正在想着怎么脱罪,遭这样一声,险些唬得要倒下去。在浩荡的春风里,众人循声望去,不是旁人,正是在上驷院喂了好几个月的马的小端亲王,怹老人家雄赳赳气昂昂,仰首挺胸,冲破戍守侍卫的阻碍,身后跟着群穿着朴素的旧臣,正邪笑着越过太和殿广场,朝皇帝走来。
  绰奇看见这位小祖宗,连呼吸都忘了。他没来由地觉得头皮发麻,在心里哀哀叫了声老子娘。
  小端亲王是这场戏的压轴,没了他不行,没了他这场戏唱不全乎。皇帝照旧是那样一副端方神色,荣亲王忍不住不笑,只好把头低下去,强忍笑意。这回是成明的主场,他可不能抢他的风头。
  果然,小端亲王人还没走到,就有人出来参他,是现任礼部员外郎傅连源,他持笏喊声主子。“端亲王奉旨喂马,如今无召入朝,还带了这么一群不知来历杂七噶八的人扰乱纲纪,他这是目无王法,更目无主子!还请主子不要纵容,要狠狠地罚!”
  皇帝却说,“杂七噶八…端王身后那位,是徐惟直不是?”他笑着一指,“连源啊,那可是你的泰山。”
  尴尬不死你!小端亲王翻了个大白眼,心里叫嚣着问候他全家,“他匆匆扫一眼额讷,看他那模样是已经办了,还有心思在那里扣地板砖看蚂蚁?不管那么多,他这次来得是刚刚好,真是天纵奇才,奇才天纵。
  小端亲王挺直身板跪下去,高声道:“臣无召入朝,自知有罪。但请圣主容臣奏毕,再行责罚也不迟。”
  皇帝故意皱起眉,“你又要奏什么?”
  绰奇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大气儿不敢喘,果然就听见小端亲王那宛如炸雷的声音,直直朝他炸来,“臣要参一等超勇公绰奇,心怀奸诈、擅权自重,勾结朝臣,罗织舒宜里氏罪名等,共十二项。”
  绰奇慌了神,傻了眼,忍不住委屈地嚷嚷,“这这这,您这怎么老想弹劾我?您弹弹别人,不成么?”
  执事监照例取来小端亲王奉上的奏章,另有一份众人请愿之书,其中有去岁硕尚定罪后,替硕尚陈情无果,辞官归田的,也有与舒氏来往过密,被牵连免官的,还要一些则是被额讷、绰奇等以各种理由,卸官免职、迁下地方的,他们此番随端王前来,是请求皇帝复审当年硕尚之案,为舒宜里氏平反昭雪,让真正的有罪之人伏诛。
  绰奇猛地出列来,朝着皇帝的方向,给皇帝“砰砰”磕头,可皇帝到底离他太远了,他看不清主子的容貌,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清,只以为那不过是个奶奶带大的小小子儿,乳臭未干,不值一提。谁承想他不动声色,他暗自隐忍悉心筹谋,筹谋了这么久,生出锋利的爪牙。
  他泣不成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迭声唤着主子,“主子啊!我鄂硕特氏为朝廷效力数十年啊主子!纵然有不是,那也是万民的不是!是他们自己不乖顺,不听话,他们不听我们做官的话,生了一身的反骨。奴才可以辩解!奴才也是不得已为之啊主子!”
  朝堂寂静,没有人敢再说话。
  一向不露喜怒的皇帝霍然站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怒骂:“万民之苦即是为官者之苦,不以纾民厄解民困为己任,一人享乐万人受难,到头来还妄想归咎于民,捂住他们的嘴巴?你枉生于天地,更枉为人!”
  皇帝恨到了极处,恨得双眼发红,青筋顿起,就连指着绰奇的手,都剧烈地发颤。
  满朝文武轰然跪倒,恢弘巍峨的三大殿沉默无言。
  皇帝极力平复心绪,他闭眼一瞬,随即睁开,展眼逡巡着他的朝臣,目光森冷。
  “荣亲王、端亲王所奏,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朕会亲自提讯。但凡有牵涉、勾连者,朕劝你们最好尽早自陈认罪,休怪朕不念昔日君臣恩情,一个也不会放过!”
  皇帝由众人簇拥着,甫进东暖阁时,便看见摇光站在明窗下出神。
  他站在门前,扬起了手,李长顺会意,知道主子不愿意惊扰,更是有话要说。作为御前第一机灵头,就要有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李长顺于是回头瞧一眼,跟在皇帝身后的人便都悄无声息地识趣退下了。
  盼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今天。
  他再没有克制,放任自己迎上去,从身后环抱住她,紧紧地将她嵌在臂弯里,将头搁在她肩上,发出一声低低地叹息,仿佛久旱之人道逢甘霖。
  “让我抱一抱,好吗?”
  她一任他抱着,皇帝因为她的不拒绝而欣喜若狂。其实一路到养心殿,他悬着的心就从没有放下来过。他怕她还是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他怕她恨他,怕她不理他,更怕她不要他。
  皇帝的声音都是笑的,带着些亲昵与温煦,低低说,“答应过你的,我都会做到。你阿玛的旧案,我已经让荣亲王总理,推翻再查了。这半年我一直有让人暗中看护,老大人与老夫人皆无碍,你的三哥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我都替他筹谋好了,他端稳持重,可以撑得起舒氏的门庭。”他贪婪地沉溺于她身上的气息,絮絮在她耳畔说着,仿佛是一个天真的孩童,细细描摹起三春胜景。皇帝眉眼含笑,轻轻握着她的手,满是期冀,“错错,春天来了,真的来了。”
  龙涎香的气味铺天盖地,久留时惹御衣香,明明都已经闻惯了,怎么如今,竟然觉得恍惚且陌生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窗外片片飞云。
  “所以,从前种种,都是假的?”
  皇帝顿了顿,说,“是。”
  “所以,我的阿玛本无罪,是不是?”
  “是。”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深深抑制住的情绪,那些本以为要深埋到死溃烂腐败的情绪忽然如同溃堤的洪流一般悉数奔涌而出,似乎要将她湮灭,将她吞噬。她怔忡地望着他,浑身都在簌簌发抖,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都觉得有些不认识他,连声音都飘渺恍惚。
  “这一切来得太迟,代价也太大了。”
  她的玛玛,她的稚芳,她所珍视,无数次做梦都想要回去的家,都没有了。
  她忽然哭了出来,就在他面前,将心酸、委屈、不甘,全部倾泻而出。
  她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一度哽咽,肠断欲绝。
  而她袒露柔软,他被她质问,被她以最无力的方式质问他,可那字字句句都带着锥心锋利,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心口,每每提起,都带着鲜血,翻出皮肉。
  彼此静默相对,流泻天光宛如一条沟壑。他在落落天光中看着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阴影里。
  并且罪孽深重,并且无法救赎。
  皇帝在东暖阁里与徐惟直等人说话,阔别了许久的君臣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讲。譬如归田之后的风土人情,亲戚情话,家长里短,比朝堂之上的扰扰不休,让人在这个春夜里听得更熨帖,也更舒服。
  贵妃已经在养心殿外跪了四个时辰了。
  一向精于容仪的懋贵妃如今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亦去了钿子,跪在养心殿的阶前。汉白玉森冷,起先跪着的时候,只觉得内心惶惶,膝盖酸痛,后来跪得久了,也就渐渐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什么叫痛。
  托奇楚氏出了事,她要做的就是独善其身。她要把她所做的、她所知道的都告诉皇帝,既然身后的家族已经彻底无用,不如用它残存的一点余晖,来成全自己。
  其实仔细想一想,在宫墙之下浸淫多年,除了一副算计心肠,八分虚与委蛇,她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孤枕难捱,天明后重新换上笑吟吟的面孔,照旧做她那克谨有度的贵妃。
  阿玛不让她看禁书,小时候却也听过些鬼怪。说有一个秀才偶然间遇见一个女郎,见她可怜于是将她收留,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姣好的皮相皆是摹画,皮相背后的真身,是一个狰狞的厉鬼。
  錾金点翠,玉珰明珠,明明是人人都仰望的尊崇,里子却肮脏万分,活得却不人不鬼。
  她何尝不是这样?
  东暖阁帘帷微动,是皇帝亲自引着臣僚们出来,那些旧臣本就是因为替舒氏直言进谏,才落得罢官回乡的后果,自然不待见托奇楚氏。因此辞别了皇帝,路过贵妃身旁,也没有停留下来颔首作礼,反倒是拂袖就走。
  总有些清白需要肮脏来配它衬它。
  贵妃望着皇帝,依依拜倒,“奴才自知托奇楚氏罪孽深重,不敢妄求赦免开脱,更不敢推诿隐瞒。奴才愿知无不言,但求主子垂怜。”
  第93章 风月清淑
  皇帝站在高处, 仔细端详着她。为妃为嫔这么些年,居于高位作养出她一身傲骨,后宫之中皆对她俯首帖耳, 她也似乎永远是那般雍容端雅的样子,及至今日,竟自轻自贱到这般地步,甚至不惜用她最为得意也最为仰赖的家族,来换取他对她的怜悯,对她地位的保全。
  皇帝声音淡漠,如同玉旨纶音, 来自渺渺碧落, “后宫不会牵连前朝,你是托奇楚氏最后的体面,朕不会加罪于你, 更不会废了你。颐和园风物清淑, 适合修身养性,你便去吧。但是朕与你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先皇后如何,宁妃如何, 茶水上的锦屏如何,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说出来, 太丑。”
  活到如今,不过是个体面。自始至终都只是装点风光的体面。做了那么多事, 于人而言或许罪孽深重, 于物而言, 不过是太丑。
  皇帝唤“李长顺”,最后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送贵主子回去。”
  皇帝说完,便回身进东暖阁了。帘帷之下,泻出东暖阁内辉煌的光影,攒成了一小片天地,映照着皇帝的袍摆。贵妃不知怎么,忽然疯了一样,伸手去攥,可毕竟皇帝离她十分遥远,她所能攥在手中的,仅仅只是虚无而已。
  天幕中忽然“沙沙”下起细雨,落在懋贵妃的发丝。她身边的宫人没有备伞,养心殿伺候在廊下的人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廊下拐角的地方站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伞,懋贵妃定神去看,才发现是摇光。
  从前她高高在上,舒氏在下,如今却大相径庭。
  人世多么无情又多么有趣。
  “姑娘”,懋贵妃忽然叫住了她,就着芝瑞的搀扶,站了起来。久跪的人到底面有怠色,她却仍然不肯落下一滴眼泪。懋贵妃睨着摇光,姣好的面容在重重灯影下晦暗不明,她忽然神色复杂地笑了,“我之今日,与姑娘之昔日,有何不同?”她幽幽道:“盛衰荣辱,朝生暮死。终有一日,你也会与我一样。”
  贵妃并没有要她的伞,更没有让芝瑞搀扶。她撑着已经酸痛到麻木的双足,慢慢地转过影壁,消失在春夜簌簌无声的风雨里。
  经三司议定,皇帝亲裁,额讷、绰奇赐死,所牵连的官员皆按律定罪惩处。托奇楚、鄂硕特氏抄家,男丁流放、充军,女眷发与披甲人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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