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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残月朦胧, 玉扇从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苦涩的药汁味儿在鼻尖弥漫,她的手略微一动,碰到了柔软蓬松的棉絮。
  这便是阴曹地府么?
  思绪仍在半空飘着。混沌中,她想起最后闭眼前, 耳边绵延不绝的哭声, 还有人在她衣襟中塞了什么东西。她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最后那副可怖的形容, 还有谁愿意接近自己、为自己哭呢?
  下一瞬,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是玉竹啊。
  躯体的感知慢慢回笼。安静的室内, 她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在规律、稳定地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她无知无觉地细数着,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脉搏吗?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头顶床帐上挂着棉麻纱幔,向床榻外看,是一间摆设寻常的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个小吊炉, 炉上煨着药壶, 一个小丫头拿着蒲扇,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
  玉扇缓慢地眨眨眼,手用力一攥, 指甲陷进肉里,是轻微的痛感。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小丫头, 艰难地开口, “你, 你……”
  小丫头惊醒过来,放下蒲扇跑到她面前。
  “姑娘, 你终于醒啦?”
  “这是哪儿……”
  “您先休息,等天亮再说。”小丫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避而不答。又从背后桌上端起一碗微凉的药,给玉扇喂下。
  “我家主子救了您,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过来,您先安心休息。”小丫头想了想,又道,“主子让我和您说,洪泉大哥也在这,您不必担心。”
  玉扇听后一愣,有心再问,可那小丫头已经掩了门出去了。她倒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头顶。
  过去的半个月,就像做了场梦。从玉竹将她救起那日开始,她的命运好似转了个急弯,洪水一般奔涌向前。先是福全死了,她染上怪病,然后奇迹一般在这里醒来,又被告知这一切是有人救了她……
  她的心蓦然一跳。
  是……玉竹吗?
  这个猜想好似一道灵光,霎时穿破长久以来的迷雾。从玉竹在胡婉娘身边崭露头角后,玉竹就成了胡府里谁也挑不出错的存在——忠心、沉稳、不贪图钱财、嘴严,是那个就算最刁钻刻薄的妈妈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大丫鬟。
  这些年,她没少在暗中与她斗气,可她仍旧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从不与她争辩、甚至三番两次避开风头。玉竹姿态大方,更显得她一副小人心肠。
  是什么时候她发觉不对劲的呢?
  是那次她被林氏按在长凳上打个半死、玉竹救下她的时候吗?
  还是那次玉竹拒绝了她的邀请,反而和她眼里扶不上墙的玉盏抱成一团?
  也或许更早,早在玉竹刚来晴春院,不愿意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
  偌大一个胡府后宅,主子之间各有自己的较量,丫鬟婆子们又何尝不是呢?明着甩脸下套、暗着告密使绊子的,又何曾在少数?
  可偏偏玉竹,这个身如飘萍、没有任何依仗的丫鬟,硬生生地、坦坦荡荡地、手里没沾上任何人的血,就这么爬上来了。
  或许别人眼中是如此,可玉扇站得更近、看得更清。这个看似忠厚老实、一心只想着服侍好主子的丫鬟,从不是个软骨头。即便卖身为奴,这人身上仍有着一副傲骨。这副傲骨被她小心隐藏着,只有遭受着人格的凌|辱时,才能窥见一二。
  玉扇不理解她。
  她从小便生活在胡府。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自己这条命是属于胡家人的。
  所谓尊严、所谓人格、所谓羞耻,是太过遥远缥缈的东西。说难听点,这些东西能换来吃喝吗?能换来下雨有屋檐可躲、飞雪有棉衣可穿的日子吗?能换来府里人人奉承的体面吗?
  她在心底嗤笑过玉竹那不识好歹的妄想。她对玉竹的敌意,或许也来自于此。
  主子与奴仆生来便是不同的,所有人都低头听从训诫的时候,凭什么就你玉竹能挺直脊梁、不声不响地反抗?所有人都在污泥里,凭什么你玉竹就能做那个清高超脱、好似点墨不沾的人?
  直到她被玉竹从水中救起那一刻,她才稍稍看懂这个人。
  那天,玉竹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怒斥她,“你敢死,为什么不敢杀了他然后活下去?”
  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看懂面前这个相处了数年的丫鬟。她那佯装乖顺的皮肉下,藏着一个赌徒、一个疯子。
  原来她的不争,是为了更大的图谋。人人都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可她偏偏要挺直腰板做个人。
  她惊诧于她的不切实际,可接下来府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却无一不应允着玉竹的话。福全死了,她死里逃生,离开了胡府,连洪泉也活着逃了出来。
  玉竹究竟是什么人?
  无数猜想从心头滑过。她突然想起什么,手慌乱地探进前襟,从中摸出个厚厚的硬纸包。
  借着月色,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叠成方块的几张银票。数目不多,可绝对够两个人置屋买地,几年内安定下来。银票中间,还夹着一张田契,那是她亲娘生前瞒着她爹、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说是要给她做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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