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赵含章沉默片刻后冲赵铭灿然一笑,她道:“的确有人特意将二郎引到城外去,这个仇我也记着,但我知道,这个仇人不是叔祖和大伯。”
  赵含章垂下眼眸道:“我虽受伤了,好在没死,我还不至于就和他们成了死仇。而且我从小受祖父教导,虽做不到像伯父这样一心为宗族,但也不会为了个人恩怨便罔顾家族利益。”
  “伯父忧心的不是我的初衷。”
  赵铭认真的看着她,赵含章也认真的回望他,“至于叔祖一家威望下跌,”她笑了笑道:“这事儿不应该去问叔祖和大伯吗?”
  赵铭没说话了。
  “族长的位置虽然一直是我们嫡支担任,但族人众多,事务繁杂,管理族务如同打理一个国家,族人归心与民心归向是一样的,非强制要求可以达到。”
  “皇室若不能得到民心,那离江山崩溃不远矣。”赵铭道:“同理,若族长不能使宗族一心,赵氏也危矣,在这样的乱世里,宗族想要长存本就艰难,再人心分散,恐怕灭族之祸便在眼前。”
  “我与伯父有一样的看法,”赵含章道:“但,就算我离开西平,甚至离开上蔡,叔祖便能掌控住赵氏,使上下一心吗?”
  “五叔祖会真心信服叔祖吗?还有七叔祖他们,他们就能完全相信叔祖吗?”赵含章问:“叔祖他又真的可以保全赵氏吗?”
  赵铭沉默不语。
  赵含章道:“伯父,您只看到了我对叔祖的威胁,却没有看到天下局势对赵氏的威胁,或者说是,天下局势对这天下每一个人的威胁。”
  “昨日围城之祸,将来还会再出现,甚至会更严重,赵氏能在这样的乱势中生存下来吗?”赵含章问他,“若不能,再谈我和叔祖威望之争还有什么意思?”
  赵铭被她问住了,猛的一激灵,他刚才顺着她的问题往下想,竟然想到了不得了的事。
  “你……”赵铭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话问她,“那你想怎么保全赵氏?”
  赵含章就看向西平县衙。
  赵铭也看过去,立即道:“族长一家还在洛阳呢,我们赵氏也是忠义之后,绝对不能造反。”
  赵含章:“……谁说我要造反了?”
  她又不傻,这时候造反,不说匈奴,东海王第一个不容她,随便一个号称是正义之师的人就能剿了她。
  她是有多想不开才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中?
  她道:“伯父,外人说起西平就会想到我们赵氏,甚至在整个汝南郡内,我们赵氏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族。”
  “什么是休戚相关?便是西平亡,我们赵氏就没了根基,我们赵氏亡,西平就没了依靠,”赵含章道:“今日西平之困您也看到了,西平有险,朝廷是救不到的,我们只能自救。”
  “所以我认为我们要发展好西平,只要西平足够强大,那我们赵氏就算再遭遇像昨天那样的险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几近灭族。”
  赵铭:“你想割据西平?”
  不,她想割据汝南郡,但这么说显得她的野心太大了,所以她道:“怎么能算割据呢?我们依旧忠于晋室,不过西平若由我们赵氏管理,总比再来一个陌生县令要强,到时候发展起来,也好保护赵氏坞堡。”
  割据嘛,赵铭又不陌生,这个时代,豪富之家割据地方的还少吗?
  赵铭万分纠结,脑海里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认为赵含章说的都对,另一个则是意识到赵含章的目的怕是没那么单纯。
  那么问题来了,赵含章把船给他拉过来了,他是蹦上船呢,还是一脚蹬开呢?
  上船,不仅意味着赵氏要走一条和之前计划的不一样的路,他还天然站在了赵含章这边,到了族长的对立面。
  这是他一直忌讳的事情。
  把船蹬开……
  赵铭看了一眼赵含章,理智上,他认同赵含章的观点,感情上,他也更信任赵含章的能力和见识。
  明明他是来问赵含章的,为什么到最后却是他被她为难住了?
  赵含章也不催他,只是告诉他县城的情况,“宋家和陈家都损伤巨大,宋二郎都死了,听说族人也被杀了不少。”
  宋家和陈家算是西平县城里挺大的两家子了,当然,没法和赵氏相比。
  但算起来三家也是姻亲,赵氏坞堡里有族人娶了两家的闺女,一听两家损失这么大,赵铭就蹙起眉头来。
  “但他们两家还算好的,因为躲避及时,大部分家人都保存了下来,城中其他中等家资的人家,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
  他们既没有足够的家丁部曲保护自己,家中又有余财,自然就沦为了乱军抢掠的重点对象。
  赵含章道:“稍有家资的人家在这世道里都活得这么艰难,更不要说普通的百姓了。伯父,我从小在祖父膝下读书,一直认为,民才是国之根本,我们有能力护着一个时便护一个,有能力护一县之民自然要护一县之民,您说呢?”
  赵铭心中的天平就彻底歪了。
  第130章 名分
  他闭了闭眼后问,“你要把家人从上蔡迁到西平来吗?”
  赵含章没想到他这么敏锐,顿了顿后道:“母亲胆小怯弱,好不容易适应了上蔡,我暂时不想劳累她。”
  赵铭撇撇嘴,心里竟然已经不介意她还在打上蔡县的主意,而是道:“你想让谁来做西平县令?”
  他道:“回头我把族中你那些兄弟找来,你从中选一个,我好与朝廷请官。”
  赵含章道:“我没想再请县令。”
  赵铭瞪眼:“何意?”
  赵含章轻咳一声道:“县中设一个县令,那将来县务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就是挂个名……”
  “我觉得这个名大可不必挂,”赵含章道:“您就把整个西平都当成坞堡一样,各家处理各家的事,公中事务找族老们,这里则是找县丞和主簿,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再找我就是。”
  赵铭:……这野心是已经不加掩饰了吗?
  要不要暴露得这么彻底?好歹假装一下呢。
  赵铭揉了揉额头道:“这样不行,县城里没有县令,朝廷那里说不过去。”
  “有县丞和主簿就可以了,”赵含章笑道:“伯父和朝廷拿县丞和主簿的任命就行,至于县令,就说暂时找不到合适的。”
  赵铭:“你真当西平县是我们家的啊,我想怎样就怎样?”
  赵含章道:“可西平一个小小的县城,谁会特别在意呢?只要没人提,谁会留意这里只有县丞和主簿,而没有县令呢?”
  “至于县丞和主簿的任命,就看伯父要怎么和叔祖提了。”
  以赵仲舆现在的威望,定下西平县的县丞和主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简单得很。
  可赵铭依旧觉得不太妥,他看向不远处的傅庭涵,“要不请他为县令?你们是未婚夫妻,他又……听你的话,他当县令和你当也没差别了。”
  赵含章道:“他是我的县丞。”
  赵铭:“……那主簿呢?”
  “伯父觉得汲渊如何?”
  赵铭转身就走,这和直接把西平县装进她的口袋里有什么差别?
  虽然很不开心,但赵铭在县城晃了一圈,最后听着各家传出来的哭声摸黑回到县衙时,他还是松口答应了。
  赵含章忙给他倒茶,“还请伯父替我在叔祖面前遮掩一二,免得让他知道了我在西平胡闹生气。”
  “你也知道你在胡闹呀?”
  赵含章讨好的冲他笑,让人将客房打扫出来让赵铭住。
  赵铭听到她直接将县衙后院的偏房设为了客房,不由无语,合着她早把县衙当自个家了,找他不过是要个名分而已。
  赵铭沉吟着道:“庭涵不能当你的县丞。”
  他道:“甚至不能在县中挂名,不然族长一看便知他的背后是你,至于汲渊,还有理由可以找,毕竟他是赵氏的幕僚,你得另外找个人,最好是我们赵氏的人。”
  赵含章目光就落在赵铭身上。
  赵铭脊背一寒,立即道:“你想都不要想。”
  “伯父,就是挂个名而已,实际做事的是我和庭涵,真的,您便是一年半载不来县衙也没什么的。”
  “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啊,”赵铭就奇怪了,“大伯从前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你真觉得西平县是我们赵氏一言堂,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瞒一个县令也就算了,你现在连县丞都想要假的,你,你……”
  赵含章认真道:“伯父,您信我,就算有人写信,甚至是写折子告发了此事,朝廷也不会管的。”
  赵铭:“为什么,这么大的事……”
  “在现在的国事里,这还真算不上大事,”赵含章道:“今天一早石勒不是说了吗,他杀了司马腾,冀州现在肯定乱了。”
  赵铭:“成都王司马颖就在兖州,只要往上就能接住冀州。”
  “但苟晞往京城去了。”
  赵铭一愣,“你什么意思?”
  “先帝之死有疑,东海王立了新帝,却又带着朝廷退出洛阳,把京城让给匈奴兵和乱军,现成的讨伐理由在这儿,司马颖若是能说服苟晞往京城来,您说他们会不打起来吗?”
  这个操作可太熟了,之前的几位王爷不就是这么干的,然后我杀了你,他又杀了我,再来一个人杀了他,如此循环往复,最后把皇帝也给搞死了。
  现在再来……
  “这是东,再看西面,长安来的乱军已退,他们的河间王毕竟真死了,群龙无首,也就进洛阳抢劫一波泄愤而已,如今愤怒宣泄,他们还有多少斗志?”
  赵含章道:“我要是东海王,我一定趁机收服了长安,甚至西推,将京兆郡都收入囊中。”
  “这一桩桩,一件件,加上各地不断的叛乱,我不信朝廷会有精力盯着一个小小的西平县看。”赵含章鼓动他,“伯父,大胆一些,退一万步说,就算被发现了,那不是还有叔祖吗?随便找个国事繁忙昏了头,忘了给西平县找个县令便搪塞过去了,至于您,直接挂印辞官呗,说不定还能得一个风流名士的称号呢。”
  赵铭没好气的道:“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算什么好名声?”
  “怎么不算?”赵含章道:“王衍便一直占着位置不谋其政,问起来就是国事俗气,您也这般不就好了。”
  赵铭和赵长舆一样,同样不喜王衍的做派,闻言指着门外道:“出去。“
  赵含章就起身,一边行礼一边倒退,“伯父,这名分上的事就拜托您了。”
  赵含章一出来就跑去找傅庭涵。
  傅庭涵还在伏案写东西,看到她来就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我大概统计了一下伤亡,还有预估了一下现在城中幸存的人口。”
  赵含章:“准吗?”
  “八九分吧,还有许多家没有把伤亡名单报上来,但我和来这里的百姓简单了解了一下,加上各里里正的掌握的信息,八九不离十吧。”傅庭涵道:“我算了一下库房里的粮食,所有人都从这里领取粮食的话,也就够半个月。”
  赵含章:“这么短?夏收不是刚结束吗?”
  “对,所以我翻了一下夏税的缴纳情况,发现有很多家欠着没上交。”他看向赵含章。
  赵含章往后一仰,有些迟疑的问:“里面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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