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节

  大家凑了凑,赵仲舆也把一块玉捐了出来,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等人拿着凑到的钱去打点匈奴人帮忙买棺材时,厅中慢慢就只剩下主仆二人了。
  赵仲舆问皇帝,“陛下还不愿死吗?”
  皇帝没说话。
  赵仲舆落泪道:“陛下不死,臣等就只能陪着,只是看陛下受辱,我等心如刀割,只怕也活不长久了。”
  赵仲舆劝道:“还是应该早死,至少能多些尊严。”
  皇帝道:“亡国之君哪来的尊严?”
  他道:“尚书令,朕……朕想看看我大晋会如何,赵刺史应该会来救朕的,是吧?”
  他眼巴巴的看着赵仲舆道:“就算不为了朕,为了爱卿,她也会来的,是吧?”
  赵仲舆道:“陛下,从没有被俘的君王可以活着回去再继承帝位的,宗室还有吴王……”
  “吴王死了,”皇帝道:“刘聪告诉我的,郓城城破时,他死于乱军之手,当时被杀的宗室有二十八人,名单我看了。”
  只是他伤心忧虑于亡国的事,所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赵仲舆一愣,问道:“那豫章王和秦王、新都王呢?”
  和赵含章不一样,赵仲舆对宗室子弟可熟得很,没办法,司马家的人太能死了,他们得时刻为下一任皇帝做准备。
  所以宗室里有几个孩子,血缘亲疏远近,以及各自的品行都要有所了解。
  郓城城破时,太子也死了,赵仲舆仔细的算了算,如今晋武帝一系剩下的就只有豫章王、秦王和新都王了。
  豫章王是太子的弟弟,同是清河康王的儿子,哦,皇帝没儿子,太子是过继过来的。
  还是两年前有人打赵含章进宫当皇后的主意,之后没多久皇帝和皇后就过继了康王的儿子司马诠做太子。
  他今年才十岁。
  豫章王就更小了,今年九岁,赵仲舆眼巴巴的看着皇帝。
  皇帝道:“他不在名单之中,秦王和新都王也失踪了,不见踪影。”
  赵仲舆就松了一口气,秦王和新都王都是吴王的儿子,不过早年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了秦王,所以他才小小年纪承嗣秦王爵。
  那会儿他儿子多,吴王也不在意给出一两个儿子,反正都是司马家的血脉,司马家的爵位,他儿子还白得一个,多好。
  可现在,几次大战,只剩下两个儿子,哦,不,名义上是只有一个新都王了。
  秦王年纪同样不大,比太子略小两个月,也是十岁,新都王就更小了,是七岁还是八岁来着?
  赵仲舆有些记不住他的生辰了。
  这样的岁数,不知道他们在乱世中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了能不能找到人,豫州那边要是得到了宗室子,应该会扶持一个当新帝吧?
  苟晞和苟纯都被石勒抓了,如今晋国无人能强过赵含章,她立的新帝应该能服众。
  所以晋帝的存在对豫州和大晋来说并没有好处,在敌营里做俘虏皇帝,除了被敌国拿来威胁大晋,还能有什么用处?
  如果是以前,赵仲舆不会那么直接的和皇帝进谏,劝诫也要讲究技巧嘛,皇帝是他的上司,还是得哄着来一点。
  但现在,都是阶下囚,都是俘虏,赵仲舆便直言道:“陛下,他们会立新帝,也会有新臣,到时候似我等这样的旧帝旧臣,除了投靠敌国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再受辱,在史书上徒增一笔后再死呢?”
  晋帝张了张嘴,数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口。
  赵仲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低低地问道:“陛下是想着若三位小王爷都出事,晋在您这里亡国的事吗?”
  晋帝叹息一声,点头。
  “陛下想以亡国之君的身份庇护自己,却忘了司马家曾当街击杀天子,已是先坏了规矩,而匈奴人不知礼数,狼子野心,他们又怎会尊崇我们华夏人的礼?”赵仲舆催促道:“与其到时屈辱的死去,不如早日自尽。”
  晋帝要是一个软弱的人,恐怕早被赵仲舆给说服了,但他不是,心底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而且,他即便想死,自己也下不去手,让赵仲舆动手,他又不乐意。
  都下不了手,那就先活着吧。
  赵仲舆见了,不由更哀伤起来,其实晋帝要是有活下去的可能,他还是愿意尽力保他的,毕竟君臣一场。
  他是臣,当以君为主。
  可他怎么看,匈奴人都不可能遵从华夏礼节让晋帝活着,经过今日的事,赵仲舆越发肯定了。
  亡国之君,理应善待。
  从夏商开始,华夏族便有此传统,国家更迭时,要善待前朝的皇帝及遗族,这是两千年的传统。
  传承了两千年,到司马家这里出现了意外。
  司马家窃权,还敢当街击杀皇帝,这一点,就算赵仲舆忠于晋国,也要在心中唾弃一下的。
  魏文帝取代汉室是名正言顺,不用管汉献帝是不是被逼禅让,反正是他开口将帝位禅让给魏文帝的。
  并且文帝还三辞后才接的帝位。
  汉献帝退下后,魏文帝也优待对方,使他又活了十四年后寿终正寝,哦,额外提一句,魏文帝比汉献帝死得还早,最后是文帝之子明帝送走了汉献帝,人死以后还带着群臣去哭祭,葬礼和祭祀都照着帝王的规格来。
  而司马家在从魏元帝手上接过帝位之前还有一位被抹去了痕迹的魏帝,这六十多年来,无人敢提及这位被当街击杀,又被废为庶人,褫夺了皇帝封号的皇帝,可世家士族中,谁不知道这一位皇帝呢?
  司马家夺得天下已五十余年,却不能使人心信服,不就是因为他们毁盟失诺,谋朝篡位吗?
  而今,晋帝竟然反过来想借曾被他们毁去的礼仪传统庇护自己,对象还是匈奴,何其可笑呢?
  第803章 波诡云谲
  赵仲舆回到自己的住处,赵济和赵典谭中立即迎出来。
  凭着赵含章这一层关系,赵仲舆的待遇是一众晋臣中最好的,不仅他的儿子谋士都还在,连管家和护卫也还在呢。
  就是被人重重看管。
  赵仲舆沉着脸进屋,赵济和谭中沉默的跟上,赵典扫视一圈送赵仲舆回来的匈奴兵,没有跟进去,而是守在门内。
  一进门赵济就赶忙问道:“阿父,大将军怎么说?”
  赵仲舆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大将军三个字,说的人还是他儿子,他怒火瞬间被点燃,怒问:“你问的哪个大将军?是投降的苟晞,还是俘虏我们的刘聪?”
  赵济脸色涨红,低下头去,但还是不服气,“阿父,我们现在已被俘虏,您倒是还心心念着赵氏和赵含章,但他们有想您吗?”
  赵仲舆冷笑,“你现在能活着,借的就是赵氏和赵含章的势,不然,你早同陆左等人被杀死了。”
  郓城被破时,赵仲舆在宫里,赵济却是在宫外,他伤好了许多,加上赵含章走了,到处都在打仗,没人管束他。
  赵含章在时连续积累的怨气让他无处发泄,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去饮酒作乐,顺便吐槽赵含章。
  一夜笙歌,正睡得安详时,匈奴大军攻进郓城,闯到酒肆里杀人抢掠,他们这些世家贵族子弟就和伶人下仆一般直接被砍,只有长得好看的女子能活下来。
  赵济能活,是因为大喊了一声他是赵含章的大伯。
  当时一栋楼里的人,不分贵贱,全被杀了。
  他能被押送到赵仲舆身边,也是因为赵含章。
  要不是借着赵含章的势,他一个无权无人的上蔡伯,就是侥幸活下来,现在也是和其他低阶晋臣和勋贵一起住在羊圈里。
  想到如今前途难定,生死也难定,赵仲舆便有些烦躁,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儿子,还是不太信任他,将他赶了出去后和谭中商议,“皇帝不肯自尽,刘聪多半是要拿我们威胁含章。”
  谭中一听,叹息一声道:“人皆畏死,这是人之常情,主公打算怎么办呢?”
  赵仲舆道:“我是逃不掉的,先生却可以试一试。”
  他道:“祖逖是含章的人,你想办法联系一下他,若能将皇帝救出去最好,救不了皇帝,你们能跑就跑,若有幸能见到三娘,你托她好好照看赵氏,还有大郎他们姐弟几个。”
  谭中含泪应下。
  赵仲舆他们被严密的看管,生死由天,所以每日都很闲,
  赵仲舆偶尔还会被拉去赴宴,和晋帝一起被匈奴人奚落嘲讽,像赵济,没人把他拉出去羞辱,清闲得很,但他也很难受。
  不走出他们居住的小院子还好,一旦走出去,谁都能以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就算是仆役,也能羞辱轻慢他。
  所以赵济很难受。
  可他的难受不及赵仲舆等晋臣的十分之一。
  他们也被羞辱,可他们已经能够面色如常的被人羞辱,他们不能忍受的是晋帝在自己面前被匈奴人羞辱。
  看着自己的君王被匈奴人取笑呵斥,晋臣们只觉心被啃噬,直到此时,他们方觉周昌自尽是多么的正确。
  也有晋臣开始寻死,但就这样死去,他们不甘心,于是他们开始想办法联合被俘虏的将士,企图带着皇帝出逃。
  也有人悄悄来找赵仲舆,“我有属官降了苟晞,近日他派人悄悄与我写信,说苟晞兄弟与王赞打算反叛出来,我们何不与他联盟?”
  赵仲舆一听说是苟晞就一脸嫌弃道:“苟道将已不是昔日大将军,你觉得他能反出去?”
  “我觉得可以,石勒当年横行于冀州,就是被苟晞所败。”
  “那是昔日的苟道将,不是今日的,”赵仲舆道:“他要是还有当年的心志,一月前就不会投降石勒,他这两年养坏了,谋事一定不成。”
  又说王赞,“虽有忠心,却无谋略,更不是可与之辈,你要是为了激刘聪杀陛下和我等,我自愿意跟随,可若只是为了自救,劝你离他们远一些。”
  对方不乐意了,“我怎会想激刘聪杀陛下呢?”
  皇帝可以自尽,也可以死在战场上,但不能被俘后冤杀,那样还有谁会愿意相信晋还有起来的机会。
  一个公司,如果员工在它身上看不到未来,大家肯定会跳槽的。
  现在虽然前路昏暗,但还有一线生机牵着,习惯了随风逐浪的晋臣们就会继续呆在坑里,晋不会一下全灭。
  赵含章名义上还是晋臣,她治下可有不少忠于晋的臣属,赵仲舆也怕他们伤心失望之下跳槽匈奴,所以他绝对不会让匈奴人杀了皇帝的。
  皇帝可以自杀,但不能被俘虏后杀害。
  还是得另立皇帝,不知道外面找到皇帝的人选了吗?
  赵铭在找,虽然赵含章说她不会另立皇帝,但他还是得找个宗室握在手上,这样进可攻,退可守。
  很多人都在找,战场内外,波诡云谲,谁都看不清云雾中藏着的未来。
  本来在郓城答应得好好的,会出兵支援的众刺史一走不回,连光州刺史王敦都跑了,而且他是带着光州的兵和粮草跑的,直接跑到徐州,护送琅琊王和王氏族亲一起逃到了扬州。
  晋帝被俘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民间便有传言,说炎帝一脉的子孙尽殁于郓城,连太子都死了,皇帝被俘,没有宗室活着出来。
  于是,扬州刺史、光州刺史和徐州长史一起上书请琅琊王为大盟主,统领全国军事,组织盟军反抗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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