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节

  刘衍、陈渊在数队敌骑的追咬下,一个时辰在雪地里都走不出三四里路去。
  徐怀他们绕到刘衍、陈渊残部的东南方向,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勒住马,这时候则将左右形势看得更为清楚。
  附近并非仅有刘衍、陈渊一支残部往西缓慢撤逃。
  除了零散的溃兵外,还有几支三五十人、六七人不等的残部兵马,位于刘衍、陈渊残部的南侧或侧后方向上。
  很显然刘衍、陈渊率残部西逃,一路上遇到不少溃兵。
  这些溃兵为敌骑所阻,无法与刘衍、陈渊会合到一起,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自顾逃命而去,还是有几支残部兵马,在更外围跟着西进,寻找机会与刘衍、陈渊他们会合。
  可见西军即使无法真正跃升强军之列,军纪松驰,但长年与党项人维持作战,将卒的战斗素质,还是要比天雄军强出一大截。
  然而这一状况,也引起赤扈人的注意。
  这时候除了两支百人骑队贴近盯住刘衍、陈渊二人所率残部外,另有一支两三百人规模的赤扈骑兵聚拢起来,在南面十数里外缓缓而行。
  这支骑队没有急着赶过来会合,应该是刚刚经过一阵追亡逐败,这时候放缓节奏休整。不过,这边要有什么动静,那二百多虏骑纵马驰奔赶来,也就一盏茶多点的工夫而已。
  西翼战场,溃卒乘马者极少,徐怀他们八人乘马而来,铠甲刀弓俱全,马鞍旁还系挂备用的长矛、步弓、步盾以及多捆箭矢——要与数十倍于己的敌骑尽可能纠缠更长的时间,徐怀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带足备用的兵械与箭矢——一看就是高端战力,想不引起虏兵的注意也难。
  刘衍、陈渊相隔上千步,他们看不清楚徐怀等人的相貌,却也以为骁胜军或宣武军的某个高级将领在包围圈里东杀西突,这时候撤逃到这里。
  刘衍、陈渊当即也是令残部停下来,甲卒以盾矛结阵,唯数不多的十数人也集结起来,想着看有没有机会接应同僚杀入内围跟他们会合。
  追兵缀住刘衍、陈渊所率领的这支残部快两个时辰了,适才捉住几名骁胜军兵卒,认出刘衍、陈渊的身份来。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在西军之中地位要比其他都指挥使、都虞侯要高,追兵当然还是要先确保这两条大鱼落网。
  他们对新闯进视野的七八骑溃兵,主要还是驱赶为主,只是分出三十余骑分从两队往坡地进逼过来。
  徐怀见三十余敌骑皆手持骑弓逼近过来,意图昭然若揭,当即与王举两人稍稍退后一些,叫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在前面挡住敌骑的视野,他们在后面迅速摘下马鞍旁的拓木步弓换在手里。
  军中好刀易取,良弓难寻。
  贯月弓用废之后,徐怀还没有找到一张能在两百步之外贯穿皮甲的超级强弓。
  不过他与王举手里的这两把拓木步弓,在军中也是少有的硬弓,弦力足有一石六斗,普通健卒站地开弦都难。
  而在马背上,腰腿没有强劲的支撑,仅靠两膀子的气力将弓弦拉满,还要保证足够的稳定性射箭才能足够精准。
  在几乎人人都善骑射的赤扈人中,在马背上用强弓精准射敌,都是相当罕见的箭术高手。
  徐怀其实也怕从侧翼袭扰时,会遭遇到这样的箭术高手。
  对方不需要直接射中他们的人,只需要快速开弦,射中他们的跨下的战马,徐怀他们就只能趁乘着受伤战马还有最后一波余力可以压榨,仓皇往山地或者密林里逃去。
  逼近过来的三十余骑里,手里都是有效射程在五六十步之内的骑弓,没有额外携带弓梢更长的步弓,应该没有令他们畏惧的箭术高手,叫人放心不少。
  待其逼近两百步左右,徐怀他们才驱马下坡,往北面树林驰去。
  敌骑以驱赶为主,但很显然也不愿意放徐怀他们这么轻易逃走。
  左前侧的十数敌骑也迅速调整方向,将速度拉起来,折向驰奔,不断拉近与徐怀他们的距离。
  赤扈骑兵纵马驰奔时,身子会尽可能压低前倾,左手同时拽住缰绳与骑弓,压在战马的肩颈交接处,右手扣住羽箭,只等双方进入射距之内,时机合适他们就会踩踏马镫,迅速立起身子,搭箭开弦瞄准,几乎在瞬息间完成射击。
  徐怀他们要尽可能与敌骑多纠缠些时间,不能容忍马匹中箭受伤,转身看到十数敌骑从斜后方追击过来,相距约一百二十步处,也没有想着待距离更近些能多射杀二三人,朝王举叫道:“七叔,射左前黑盔头目,你先出手射其左颊!”
  “你对我也够有信心的啊!”王举叫道。
  这个距离披甲步射,能中对方的躯干,就算得上好箭术了。
  现在他们在疾奔的马背上,在这么远的距离,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瞄准对方的左脸颊射击,绝对算得上神射了。
  “动手!”王举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看到出手的机会,也毫不犹豫搭箭开弦瞄准对准黑盔兵目射去,徐怀错开一瞬开弦连珠射出两箭。
  那黑盔虏骑头目,看到王举举弓朝他射来,手中骑弓,直接格打奔面门左颊射来的箭矢,又在电光石火间侧头错开徐怀射出的第一箭,却不料徐怀射出第二支箭矢偏出数寸距离,恰到好处的射中他的脖梗。
  那黑盔兵目没有立即死去,只是下意识的捂住箭创处,鲜血汩汩涌出,难以置信这七名溃兵里竟然有两名箭术如此超群的高手,竟然还如此狡猾:大意了。
  其他虏骑虽说受惊,但他们不是黑盔兵目,对徐怀与王举所射三箭没法身同感受,同时他们自身也是枭勇异常,瞬时间拉拽缰绳调整方向,与徐怀他们拉开一些距离,但并没有放弃追击徐怀他们,下一步则将队形分散开来,希望以人数的优势,在进一步拉近距离时,对徐怀他们形成压制。
  徐怀他们也不敢贪功,纵马往西北侧一支四十多人规模的西军残兵驰去,与他们汇合,令敌兵不敢再逼近过来,他们才停下来,让跨下战马稍作喘息。
  “敢问将爷姓名?你们都乘良马,怎么才逃到这里?”
  有个都将模样的军将,朝徐怀他们拱手,疑惑的问道。
  “我们乃朔州军将,奉命过来接援你们,但前方有大股骑兵拦截,你们需要先往晋公山暂避——到时候或利用晋公山南麓的丘山谷壑避开敌骑围追,或趁夜突围为好!”徐怀见这部残兵携有十数把步弓,但箭囊里空空如也,在逃亡途中箭矢耗尽,当即叫王宪他们从马鞍旁解下几捆羽箭给他们,说道,“我们在北面树林后,还有一些人马——你们等会儿去与刘衍、陈渊将军会合,告诉他们穿过树林往北走,我们的人马会在树林后面接应你们!”
  “有没有些吃的?”都将问道,“昨夜突然得令往南突围,兄弟们都没有准备吃食,一路上就啃了一些生麦子充饼,都快走不动了!”
  从朔州出来,即便跟随大部队行动,每人随身都会携带水与肉脯、麦饼——徐怀与王举等人随即将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水壶都递过去。
  看到这边有水及箭矢补充,很快又有一队残兵过来汇合。
  这两队残兵稍作休整,他们加起来有七十多人,手举盾牌、刀矛,往刘衍、陈渊汇合过去,徐怀与王举等七人则在外围游弋。
  披甲步卒的机动性是比骑兵差得多,但将卒坚韧敢战,又以盾牌刀矛结成整饬严密的阵型,轻骑兵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将其冲溃。
  追击的敌骑很显然不想在这时候付出多大的代价,以弓弩驱赶阻拦不了,也只能看着两队残兵与刘衍、陈渊残部合会到一起。
  在确认刘衍、陈渊二人得到讯息后开始率部往北缓慢移动,徐怀则带着人先行撤回去……
  第一百七十章 诱饵
  徐怀与王举驰归树林后的低洼地,朔州的人马都已经埋伏好,有白色大氅、袍衣作为掩护,丘山沟谷里的积雪又眩眼,不定睛看上一会儿,很难看出异常来。
  这时候被迫逃往晋公山的溃卒也多,树林北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脚印以及血迹,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就算之前被伏击的那队敌骑有五六人逃出去,他们也只会认定这边是之前聚拢起一股颇有战斗力的溃兵而已——他们即便能引起赤扈人的一些注意,应该也是极有限度的。
  朔州人马进入预定地点埋伏下来,当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但徐怀的计划里,想要将左右百余溃兵聚拢起来,当成诱饵部署在低洼地里,像是等着接应刘衍、陈渊残部,这个环节却有些麻烦。
  这些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好不容易摸到晋公山的南麓边缘,再有四五里地就能逃入山里,徐怀他们撤回来时,他们都想提前逃入晋公山,不愿留在洼地里充当诱饵,这时候正被徐心庵带着十数人拦住。
  “你们当中可有人识得山川舆图?”
  徐怀听徐心庵说过情况,驱马来到这群溃兵面前,勒住缰绳,目光平静的朝这些人脸上扫过去,问道。
  “我们略知一二,”两名军吏走上前说道,“但这与我们留在这里跟虏骑厮杀,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个样子,留下来只怕会给你们添乱啊!”
  这两名军吏之前就认出他的身份,徐怀猜测他们在军中地位虽然不高,但应该是在都统制行辕或监军使院任事。
  要不然的话,骁胜、宣武二军普通军吏,平时都在军营之中,哪有机会跟他打照面?
  徐怀翻身下马,将这两名军吏以及其他看着像是节级、旗头模样的几名军吏都叫到跟前,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里简略划出晋公山与朔州城的地形图出来,跟他们说道:
  “你们能粗识山川堪舆就好——这是晋公山,这是朔州城,这是西山,你们至少要从晋公山经朔州城,逃入西山,才有可能安全逃回泾州去。目前赤扈人在怀仁以西投入的兵力有限,他们没有办法尽杀往南、往西逃窜的溃兵,因此尽可能将所有人往晋公山里驱赶,往后四五个月,都将是大雪封山,山里连只野鸟都捉不到,这些人逃不出去,自然就冻死、饿死在山里。你们这时候就算能成功逃入晋公山,但要从晋公山翻山越岭,走到西南麓边缘前往朔州,需要几天时间,你们有想过没有?你们想想看,倘若十天半个月后,你们即便能走到晋公山西南角,但到那个时候赤扈人又能调多少兵马,插入晋公山与朔州城之间拦截你们?你们最后真能从晋公山逃出去,不被困死在山里?”
  赤扈人在歼灭伐燕军主力之后,就会倾其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压根不可能去管逃入深山老林之中的散溃兵马,但徐怀知道战斗力要强一截的西军将卒同样来源复杂、军纪散漫,连自家主将的命令都有可能当耳旁风,他此时想要他们听令行事,就得连唬带吓。
  泾原多山,诸多军吏都知道进入晋公山里,没有识路之人引导,不要说十天半个月未必能走到朔州城附近了,甚至都有可能摸不出山去。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他们在山里吃什么?
  “请徐军侯救我们!”几名军吏叫道。
  “我问你们,倘若是你们驻守朔州,我徐怀陷入成千上万敌骑的围追堵截之中,你们会来救我们吗?”徐怀问道。
  几名军吏面面相觑,皆默然无语。
  “我们适才已经救了你们一遭,现在要求你们与我们一起接应刘衍、陈渊等人,而这些人还是你们的西军袍泽,你们只想着自己赶紧逃脱升天,推三阻四,这时候怎么能张开口,要我们再援助你们?是我徐怀欠你们的吗?”徐怀冷冷盯着这些人,沉声问道。
  “……”诸军吏都没有勇气与徐怀对视,低下头来。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人不自救,天必绝之。你们都已经被赤扈人杀破胆了,我留下你们也没有用,你们走吧,但各自安好,你们不要想着从朔州获得干粮、兵械,借道逃走,朔州不欠谁的,要救也只救当救之人!”徐怀绷着脸,挥手说道,“朔州是尚有四千健锐在,但他们都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面对杀气腾腾的赤扈骑兵,他们为什么不避其锋芒,弃城逃走,却还随我深入这混乱之地,去救济你们这些仓皇不知所措的大越袍泽?我们是愚蠢吗,是我们天生犯贱吗?你们这辈子就算不为他人拼命,也怕得不敢为自己拼命?逃,就知道逃,能逃回娘胎里去?”
  “我们知错,愿听徐军侯军令行事。”几名军吏说道。
  徐怀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我们是要借助晋公山崎岖的地形,对抗赤扈骑兵的追杀,但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撤到朔州去,就不能躲进晋公山深处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晋公山的边缘,聚集更多的袍泽。大家携起手来,敌强,我们就暂时躲进山里,以避锋芒,或倚险地以守——要知道,只是暂避锋芒,是为下一次更好的出击,但绝不能就想着一个逃字;敌弱,我们就出山,沿着山缘往西走,或扰袭敌军,接济更多的袍泽,这样才能比迷于山途乱走更快抵达朔州!但是,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必须精诚团结、舍身忘死——虽说我也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少人逃得出去,但我徐怀唯一能给你们的承诺就是,我徐怀绝不弃你们独走!你们要是担心充当诱饵太凶险,那好,我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充当诱饵,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唯军使马首是瞻!”几名军吏再无话可说,当即都表示愿意听令行事。
  这百余溃卒来自骁胜、宣武两军各部,互不统属,徐怀也不指望他们能配合无间,只是叫几名军吏各领一队,执刀盾枪矛,两队朝南结横阵,各两队在侧翼结斜阵,防止敌骑直接冲击过来,另外中间留出空隙,供他们乘马进出。
  这样看上去,也像是他们仓促撤回来,率领这边聚集的残兵等候刘衍、陈渊他们过来会合。
  徐心庵让人从山谷里拿来一些大盾、枪矛及箭矢补充残兵,刘衍、陈渊率残部移动很慢,树林里有斥候潜伏盯着双方的动静,徐怀见还有时间,又将王举、徐心庵、殷鹏、王宪他们召集起来,又将伏击作战的细节推演了一遍,叫徐心庵、殷鹏他们各自返回埋伏地。
  很快,有十数赤扈斥候骑兵穿过树林,在千余步远处停住,盯着徐怀他们这边。
  王举看了一眼敌兵斥候,问徐怀:
  “敌军对西翼的重视程度,比预想中要高,他们很可能对朔州已经有所注意——我们倘若在晋公山南麓边缘,将两三千甚至更多人数的溃卒聚集起来往朔州城转进,很可能会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过来拦截!你有想过这个问题?”
  “……”徐怀点点头,表示他考虑过这种可能,俄而蹙紧眉头,握住腰间的佩刀,说道,“说实话,这时候与赤扈骑兵主力硬打,不能算多明智的行为,但要是注定无法避免,我觉得晚打不如早打!”
  昨夜伐燕军突围被拦截,徐怀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派出斥候进入如此混乱的战场,但到这时候接触不少溃兵,还是搞清楚一些状况。
  不像天雄军当时主力是被憋在大同城里,这次骁胜军、宣武军主力是在越过恢河往南突围,于凌晨时分在恢河南岸被赤扈骑兵主力拦腰截断。
  这时候大部分兵马只是被打散而已,真正被赤扈骑兵歼灭或俘虏的人马还是少数。
  应州城在大同的西南,雁门关还要更往西偏出一些,而越过恢河之后,应州城以东还有六棱山、娘娘岭等山岭近在咫尺。
  这些山岭虽然远不及南面的陉岭(常山)雄峻,但作为燕山山脉的余脉、支脉之一,也是沟深崖险、地形崎岖,有利步卒躲藏,不利骑兵进入追剿。
  在往应州、雁门方向突围的通道被拦截之后,伐燕军必然会有大量的兵卒就近避入六棱山、娘娘岭等山之中。
  对赤扈人而言,他们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组织兵马攻下应州城,并将大量的骑兵部队部署在黄水河两岸,切断六棱山、娘娘岭通往常山的通道,这样才能真正达成歼灭伐燕军主力的战役目的。
  应州、怀仁以西的战场,虽然也有成千上万的溃兵西逃,哪怕赤扈人对朔州已经有所重视,但始终是居于次要地位的。
  所以,即便在晋公山南麓聚集溃卒规模过大,有可能会吸引一部分赤扈骑兵主力过来,徐怀也并没有特别的担心。
  而能预料到的是,倘若较大规模的战事无法避免,一定会发生在从晋公山西南角往朔州城这一段二十余里空隙处。
  在其他地方,敌骑围过来,溃兵残部都可以暂时退入晋公山避战;唯有这一段空档要硬闯,还要赶在曹师雄正式投敌、有可能出兵北上围困朔州城之前硬闯,时间其实非常的紧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会合
  远看着山地还远,但穿过树林,刘衍才发现他们距离晋公山南麓崎岖的山地就只有五六里距离。
  想想也对,恢河两岸的平川地,开阔处也就四五十里纵深,还有种种坡岗溪沟纵横其间,距离晋公山怎么可能会太远?
  只是他们厮杀一夜,西逃又仓皇如狗,脑筋实在有些晕头转向了,视野里又到处都是疏林、雪地、敌骑,就有一种山岳遥远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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