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节

  汴梁陷落、建继帝南下襄阳即位兵马大元帅之时,就考虑过要构建江淮第二道防线,一直以来都极力敦促江南东路及建邺府勤练兵马,以备不测。
  此时江南东路除了诸州及建邺府所辖厢军外,都部署司还统辖水军、步甲一万余众。
  不过,自赤扈人南侵以来,特别是宣威军的溃灭,襄阳众人都深刻意识到,一支兵马没有经验丰富的将领统率,没有一批勇于作战的军将武吏充当骨干,是没有战斗力的,是不足以支撑起淮南背后的沿江防线的。
  因此,初定的方案,在南迁之前就需要先调派邓珪、刘衍二部兵马进驻建邺。
  一方面加强部署建邺及附近沿江地区的防御,一方面收编江东都部署司所辖兵马。
  与此同时,左右神武军即便需要尽快从平陆南撤、脱身,但也要在茅津渡、孟津、函谷关等黄河南岸地区组织一段时间防御,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组织河洛民众先行南撤。
  在河洛上百万民众大体撤入南阳、襄阳等地或疏散到群山峻岭之中,才轮到左右神武军、左骁胜军及洛阳府军的撤离。
  当然,也不能将所有兵马都从河洛地区撤出。
  河洛据四塞之险,入冬之后,黄河封冰,放弃茅津渡对岸的北隘平陆,巩县、偃师以及函谷关都不能独守。
  洛阳城处伊洛河冲积平原之上,也会被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敌军所围困,但伊河、洛水源出熊耳山、伏牛山北麓,地形狭险。
  最初所拟的方案,乃是郑怀忠所部主力撤到南阳休整,兼守舞阳、叶县及襄城三地,杨麟率部撤守伊河上游的伊阳县,据伏牛山北麓之险,尽可能多的将虏兵主力牵制在河洛,难以兼顾其他战场。
  当然,他们之前没有考虑到徐怀会与郑怀忠会势成水火。
  舞阳、叶县、襄城据汝水上游,与青衣岭、楚山、石门岭据汝水下游右岸,虽然划为两个防区,特别是杨麟所部从上蔡、召陵、遂平等县撤出之后,两个防区还不挨着,但主要面对的敌军,都是叛将岳海楼所部。
  两个防区除了需要及时通禀军情外,必要时还需要协同作战。
  之前徐怀与刘衍、杨麟配合较好。
  徐怀也一度与守淮川的刘献互通有无,但刘献刚愎自用,没有知会楚山,孤军北上,致宣威军大溃。
  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使郑怀忠分兵守舞阳、叶县、襄城就不合适了。
  不要说胡楷、许蔚了,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顾蕃都觉得短时间内不可能使徐怀与郑怀忠放下成见、协同作战。
  这里面的顾忌,建继帝是清楚的。
  胡楷则不急不疾的将之前所密议的方案以及为难处,说给淮王赵观知晓。
  “靖胜侯不是慷慨激昂得很吗?索性将舞阳、叶县、襄城一并划入楚山行营!”赵观冷声说道。
  “这恐怕不妥,”许蔚说道,“即便留杨麟率部守伊河之上,所能牵制的敌军也极为有限,今年冬季,胡虏有可能在汝颍之间集结超过十万以上的兵马强攻淮上,靖胜侯再骁勇善战,恐怕也难力挡啊……”
  许蔚并不知道徐怀及楚山众人心中所想,纯粹担心楚山承受压力太大,以致伤亡折损太甚,使大越痛失一支真正能依赖的精锐战力。
  这绝非大越之福。
  “能不能抵挡,靖胜侯便是在襄阳,当面问他便知!”淮王赵观说道。
  建继帝知道赵观与徐怀有隙,而徐怀今日之言又必然会令他心里不快,但也不希望赵观初至襄阳就有受排挤、打压的错觉,以致往后再难召归。
  因此建继帝并没有直接反驳赵观的话,而是朝胡楷看过去,希望他能替徐怀推脱一二。
  胡楷内心也很是矛盾。
  他当然不希望大越目前这支最为可靠的精锐战力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
  不过,杨麟乃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两人关系莫逆,他必须要考虑杨麟的处境。
  倘若要用杨麟留在伊河上游的山地坚持作战,叶县、襄城所守的汝河上游峡道,乃是杨麟所部与南阳、襄阳联络的唯一通道。
  叶县、襄城有失,杨麟所部困守伊河上游,将会变得极其困难。
  从这层关系上,胡楷却是更希望楚山兼守舞阳、襄城,而非用郑怀忠分兵去守。
  “或如殿下所言,这事还要当面问一问靖胜侯,”周鹤看似公允的沉声说道,“倘若楚山难以兼顾左右,陛下也不应往楚山加太多的重担!”
  之前周鹤等人绝对不会赞同整个淮上防线交由一将守御,毕竟淮上防线对襄阳太重要的,分而守之,也便于朝中制衡、控制。
  眼下,南迁之事已定,他们都迫切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部署第二道防线,淮上防线也不再重要,他们就不觉得多叫楚山受领三座残县,有什么妨碍。
  再说徐怀今日言语如此激烈,不要说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气得浑身发抖,周鹤、吴文澈等人,又哪个不希望他吃点大亏,好好收敛一下他嚣张、目空一切的气焰?
  “好吧,这事还是先征询徐怀为好!”见周鹤与赵观同时如此主张,建继帝也只能答应先征询徐怀的意见,待徐怀亲自推脱之后,再另当别论,“许蔚,徐怀于你有驰救之谊,你少不了要请他吃酒,这事便着你问他!”
  建继帝还是担心他亲自召问,徐怀有可能会碍于颜面不去推脱,便将这事交由许蔚去办……
  第四十四章 请守
  “许相公,文帅、靖胜侯都在我家宅子饮酒呢!”
  许蔚从宫里出来,候在宫门外的朱芝便迎上前来。
  许蔚抬头看月牙已经升起东边的宫墙谯楼,与等候在附近的扈随,一并随朱芝前往朱府;将临朱府时,看到武威郡王赵翼的车驾从长街另一侧而来。
  徐怀与朱沆、文横岳、钱择瑞等人在朱府恭候已久。
  将许蔚、武威郡王赵翼接到书斋坐下,钱择瑞迫不及待的问道:“南迁之事,可有转机?”
  许蔚叹着气摇头,说道:“因为徐侯反对南迁,赵范得郑怀忠授意,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在襄阳搬弄徐侯及楚山的是非,这已非常清晰的表明了郑家的立场——陛下此际也实在不想逼迫郑家太甚。淮王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明确支持南迁。之前陛下留我们在宫中,所议主要都是南迁之部署!”
  “还是没有一点转机啊!”钱择瑞有些沮丧的叹息道。
  襄阳诸多文武将吏,钱择瑞与许蔚、文横岳才是最为坚定反对南迁之事的。
  坚守太原的经历令他们深刻认识到,在山河破碎、江山将倾之际,满朝文武及大越军民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是何等的重要。
  他们都担心南迁除了会动摇此时犹坚持与虏兵作战的将卒士气外,还有可能削弱大越臣民抵抗胡虏的意志。
  在这一点,朱沆及胡楷二人的想法,都还不及钱择瑞、许蔚、文横岳三人坚定;而武威郡王赵翼的心思则更要游离不定得多。
  赵翼甚至都觉得徐怀今日在朝宴之上的言辞过于激烈了,因此在朝宴之后,他先推脱有事返回郡王府,拖到得知宫议结束,才赶过来与众人相聚。
  侍女端上茶来后,许蔚这才将宫议的诸多细节说给众人听,临了看向徐怀说道:“……虽然宫中议事提及欲使楚山兼守舞阳、叶县、襄城,但陛下还是担心楚山未必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遂使我先找你问一声……”
  “但凡朝廷驱使,徐怀及楚山众绝不会推卸!舞阳、叶县、襄城,楚山可以兼守!”徐怀说道。
  “南迁已成定局,即便会留一部兵马在河洛南部山地牵制敌军,也必然有限,今年秋冬说不定会有十数万虏兵往淮上进逼过来,楚山就这点人马,怎么守?”朱沆急道,“陛下定是担心淮王、周鹤这些人拿话欺你,才叫许公先过来问一声的!”
  “淮王与周鹤这些人,还是想着看楚山的好戏,你切莫中他们的计!”钱择瑞说道。
  “我今日在朝宴之上所言,皆我肺腑也。”
  徐怀站起来,走到门槛前看向庭中月色,俄而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道,
  “但凡有利社稷,我徐怀虽粉身碎骨,不敢辞也——楚山目前是军马实力尚弱,秋冬也极可能会迎来更大规模的强敌进攻,但我徐怀倘若畏难避险,与郑怀忠之流无异,当初又怎么可能去奔援太原?许公、钱郎君,你们与文帅当初又是以怎样的心志死守太原城不弃的?许公、钱郎君,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一定要接下舞阳、叶县、襄城的防守,就是要世人再一次看到,只要有破釜沉舟之志,即便十数万虏兵,在楚山面前,也都只是纸糊的老虎而已!”
  “好!”文横岳拍股赞道。
  “我原本担心南迁之事,影响太难预测,”许蔚点头说道,“徐侯能为磐石固守淮上,想来也能最大限度降低南迁的影响!”
  “我想现在去见陛下以明心志,还要烦请许公辛苦一番相陪!”徐怀说道。
  ……
  ……
  “今日朝宴之上,臣是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但臣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臣发自肺腑。臣也坚信楚山上下皆有破釜沉舟之志,凶残虏兵虽有数倍之巨,也不足畏也!”
  徐怀跪在殿中,恳声说道,
  “请陛下许臣兼守舞阳、叶县!”
  说实话,楚山想兼守舞阳、叶县,阻力不在周鹤、高纯年这些人身上。
  南迁建邺新都之后,淮上的战略地位就会下降,至少不会比南面的南阳等地更高。
  这也意味着淮上整体所能得到的支持会相应的削弱,但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却会因为河洛兵马的南撤而激增。
  不要说从守巩县就对楚山众人满腹意见及警惕的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等人了,徐怀都敢保证郑怀忠也绝对愿意将整个淮上防线都丢给楚山。
  唯有“自不量力”的楚山在十数万虏兵进逼之下栽个大跟头。
  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从河洛撤出,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是真正的老成谋国之道,而非徐怀所指责的“畏敌怯战”。
  徐怀想独守淮上的真正阻力,实际上是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真正担心楚山守淮上防线承受军事压力太大、会导致太过惨烈的伤亡。
  朝宴之上的那番话,徐怀更主要还是说给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人听的,以打消他们劝阻的念头。
  “你起来坐下说话,你我君臣不需要拘此等俗礼,”建继帝走到殿中,要将徐怀挽扶起来,摇头道,“我让许公去见你,就是怕你会应承这事!我不是怀疑你的心志,但就是怕你真要破釜沉舟,与虏兵拼个两败俱伤啊——朕能用之兵将,就你们几部,而且还以楚山最为强韧。楚山要是打残了,我如折臂膀啊!再者,抵御胡虏也不是楚山一家之事!”
  “臣虽然不畏死,也不会轻拿楚山三四十万民众的性命,与郑怀忠争什么意气,更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害朝廷社稷大计。”
  徐怀坚持跪在殿中说话,说道,
  “南迁之事难以更改,而南迁必然会重挫大越军民士气。抵御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而退,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河洛兵马身上。河洛兵马从平陆等地撤下来,意志力一旦松懈下来,非要充分休整才能恢复。因此,与其与郑怀忠共守淮上,臣宁愿一力担之,以确保淮上今年冬季万无一失。要不然,淮上今冬再受重创,臣实在难以想象将卒军心会动摇到何等程度。此外,臣在朝宴之上所说强弩、鲁缟之说,也绝非胡说八道只为针对郑怀忠。实情确实是虏兵今年冬季绝不可能完成在河淮等地的兵备调整,其进攻作战有很大的缺陷、破绽,即便是十倍兵马侵凌淮上而来,臣也有把握将其击退,这绝非臣自不量力。倘若臣觉得抵挡不住,觉得抵挡吃力,在陛下跟前也绝对不会羞于启口的!请陛下放心!”
  “你坐过来说话,”建继帝神色稍缓,将徐怀搀扶起来,与许蔚一并坐到锦榻上问话,“你愿守叶县、舞阳,确不是与郑怀忠争意气?”
  “臣虽然不耻郑怀忠暗中之龌龊,但军国之事,臣岂敢儿戏?”徐怀说道,“臣追随陛下守巩县,那时就料得赤扈之祸其烈不能免也。臣习兵法,初乃臣父部将代授,继而师从王禀相公,微时也曾跋涉楚淮山水而观之,此时得臣叔父等人襄助,确认秦岭、伏牛、楚淮及淮水一线,实乃抵御胡虏最佳之地也。而就楚山如何御敌,臣与叔父等人闲时不知道推演多少遍了。臣其他不敢保证,至少在胡虏重整河淮军政之前,楚山必然无忧也!”
  “你要是有把握守淮上,那是最好,”建继帝微微颔首道,“襄阳前些日子议论,朕也有耳闻,朕也知道你是受委屈的。不过,郑怀忠玩那一套,大概也有伴君如伴虎的心思,有什么事宁愿暗中搅动风雨,却不愿在朕跟前言明。朕也甚是头痛,你就放心里去了。总之,朕心里一切都是清楚的。”
  “陛下英明——臣虽不耻郑怀忠为人,但从来不担忧陛下会受奸佞蒙蔽!”徐怀说道。
  “哈哈,话也不要说这么重嘛!”建继帝还是极力缓和徐怀与郑怀忠的心思,说道,“南迁之事,许相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以你之见,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徐怀说道:“臣所最担忧的,也是臣为何强烈反对轻弃河洛的理由。轻弃河洛,将令虏兵在河淮再无侧翼威胁,他们一旦啃不动有山水之险可守的楚山,战略重心有可能会全面转向江淮。陛下前往建邺,督促诸将操练兵马,不可一日或歇啊!”
  “最初胡楷属意郑怀忠撤到南阳后兼守舞阳,但又担心你与郑怀忠不谐,”建继帝说道,“现在楚山独守淮上,郑怀忠所部如何安排,你有什么建议?”
  “此事胡枢帅必能考虑周详,臣若妄议,又要受郑怀忠攻诘!”徐怀说道。
  “你说朕听,不入起居注,”建继帝说道,“你难道还担心许相、乔大官会跑到郑怀忠面前告你的密?”
  “陛下这么说,是要老臣告退啊!”乔继恩站在建继帝身旁笑道。
  “郑怀忠所部撤到南阳休整,陛下应使之兼守商州——甚至在南撤之前,应督促郑怀忠全力打通洛水上游的卢氏与洛南之间的栈道,并使郑怀忠所部留一支兵马守御卢氏,与守伊河上游的伊阳的杨麟所部互为犄角,以牵制更多的敌军!”徐怀说道。
  “商州啊,”建继帝感慨了一声,说道,“朕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将计
  建继帝又连夜召见胡楷等枢密院官员,商讨郑怀忠撤守南阳之后兼守商州的可能性;次日一早也是先由枢密使胡楷出面,将郑怀忠、郑聪、赵范等召往枢密院商议军机。
  “靖胜侯昨日装痴卖傻大闹朝宴,今日又想要独守淮上,枢相与陛下就任他胡闹?”到枢密院落座,听胡楷说及南迁建邺新都之后的防线调整计划,郑聪气就不打一处来,虎目盯住胡楷质问。
  郑怀忠决意南撤,主要也是意识到神武军守河洛,不仅切断赤扈人进入陕西及河淮的兵马,威胁河淮侧翼,还踞平陆窥汾水,有机会切断陕西虏兵与河东的联络,他们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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