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节

  “靖胜侯奔袭汴梁,撼动河淮,虽说虏兵依旧有援兵源源不断往汝颍之间聚集,但粮秣只会倍加困难,而难从容,”许蔚站起来,朝建继帝拱手说道,“倘若我大越健儿都能像靖胜侯从容赴国难,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又何惧虏兵聚于汝颍?”
  “许公真觉得此时是朝廷孤注一掷,与虏兵决胜于汝颍的良机吗?”高纯年看向许蔚,质问道,“要是守战之事,真有如此容易,汴梁怎会陷于胡虏之兵?此时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
  “再有两个月,河淮封冻,十数万赤扈骑兵纵横汝颍之间将毫无阻拦,集结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恐怕还是不敌啊,”顾藩朝建继帝拱手道,“陛下当三思而行啊!”
  周鹤看向沉默不语的胡楷,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想他保持沉默,问道:“以枢相之见,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能否解西华之围,将靖胜侯救回来?”
  第九十一章 意气用事
  胡楷眼神复杂的看了周鹤、高纯年等人一眼,稍稍挺直脊梁,朝建继帝拱了拱手,声音略有些沙哑的说道:
  “靖胜侯忠勇体国,数度为朝廷、为陛下舍生忘死,其人骁勇善战,又能使将卒用命,微臣以为,只要靖胜侯能守西华一日,西华必定无忧……”
  “胡公啊,周相问你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能否解西华之围将靖胜侯救出来,可没有说靖胜侯守不住西华城啊,”高纯年不容胡楷含糊其辞,说道,“再说了,靖胜侯一两万人马困守西华,粮秣只能支撑两三个月,待粮秣告罄后,还要怎么守下去?”
  “好啦,胡公之意,我已清楚了。”建继帝有些无力的挥挥手,打断高纯年对胡楷的追问,继而垂目看着御案上的奏章,徐怀手录《守睢阳作》一诗仅数十字,但落笔却字字予人千钧之感。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周鹤、胡楷、高纯年、许蔚、顾藩等人提醒,他也能想明白。
  徐怀放弃从颍水突围南撤,而是留在颍水之北据守西华,将虏兵主力吸引于颍水沿岸,左右神武军只需要在襄城以南部署警戒线,掩护河洛军民南撤,又或者从河洛、南阳抽调兵马,在滍水沿岸重新部署防线,都是可以办得到的。
  不过,倘若要解西华之围,就要集结河洛、襄阳、南阳之兵马与楚山军会合之后,从滍水沿岸主动往北出击,最终还要将聚集于颍水南岸的虏兵击退才行。
  一个是沿滍水组建防线,一个要离开滍水沿岸主动出击。
  这对善防守而不善野战的大越兵马,是有天差地别的。
  说起守御,不要说西军百余年来与党项人对峙,在浅攻进筑、据险相峙等方面卓有建树了,赤扈人南侵以来,像许蔚、文横岳守太原,郑怀忠守平陆,以及早初守御巩县、泽州、沁源等战,以及淮王府军诸将在河北、京东东路都不缺佳绩。
  不过,说到与虏兵野战,赤扈人南侵以来,不惨败就已经值得弹冠相庆。
  想到这里,建继帝也就明白胡楷没有尽说的话意是什么了。
  想解西华之围是非常难,但此时的大越,能少得了敢舍生忘死,与虏兵作战的徐怀吗?
  没有敢与虏兵野战的将领兵卒,大越在江淮等地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天堑之险,单想着防守,能守住这半壁江山吗?
  更不要说日后还要收复中原了!
  想到这里,建继帝心里也是陡然一惊。
  “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赵范窥着建继帝神色微妙变化,振声说道。
  “赵范,你有什么话,尽请说来。”建继帝思绪叫赵范打断,抬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但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不容朝廷忽视河洛及郑氏的意见,他也不至于此时不让赵范说话。
  “胡公言靖胜侯忠勇体国,为朝廷、为陛下数度舍生忘死,建立赫赫功勋,这话是一点都没有错。而朝廷此值危急存亡之秋,也断不能轻弃像靖胜侯如此骁勇善战之将为朝廷效力,”
  赵范走到殿中,长揖行礼道,
  “不过,依微臣之薄见,此时仓促集结十数万大军悍然与虏兵决一生死,实在冒险,没有什么胜算。倘若一定要做舍弃,微臣以为陛下当督促靖胜侯率侍卫精锐突围南归,不应一点都不做取舍。只要靖胜侯安然南归,到时候即便虏兵犹不肯退去,微臣以为以楚山、河洛之精锐,于滍水一侧守御拒敌,胜算总要远远高过仓促集结大军从滍水北上,于颍水之畔与虏兵野战。微臣现在就担忧靖胜侯年轻气盛,宁死也不稍屈其志啊……”
  “臣也有言进奏!”钱尚端振声说道。
  “哦?”
  建继帝朝钱尚端看去。
  自楚山与河洛分歧日益严重以来,钱尚端明哲保身,对诸事的态度都暧昧模糊,建继帝心里对此是有所不满的,但也没有过于苛求。
  此时却不想他此时一改旧状,建继帝疑惑的问道:“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钱尚端正色道:“靖胜侯骁勇善战、屡立奇功,朝廷此际危急存亡之秋,离不开像靖胜侯这样的勇将,赵长史所言皆不假,但靖胜侯年纪轻轻就奇功可居,也难免滋生骄纵刚愎之气……”
  见建继帝脸色阴沉下来,但钱尚端并没有就此中断进言。
  他觉得其他时候可以含糊其辞也不会有什么,但此刻有些话不能说透,或致大害。
  钱尚端继续说道:“……靖胜侯擅自起兵潜袭汴梁,令陛下为此牵肠挂肚暂且不论,但说这次,也无半点要与陛下及诸公商量的意思,就擅自决意放弃突围而守西华,赵长史、周相斥其任性妄为,实不为过。当然,靖胜侯自己或许觉得是为陛下效忠,但他何尝又不是料中陛下怜才惜将,断不会轻易弃他而有谋?再往深里说,靖胜侯或许还没有从与郑国公意气之争中走出来吧……”
  “听钱公之言,靖胜侯这两次擅权,却说得通了!”钱尚端如此态度鲜明的斥责徐怀,高纯年也很是意外,但不忘再插上一刀,走到殿下,朝建继帝行礼道,“臣以为赵长史所议乃上策,陛下当颁严旨,将靖胜侯召归以守滍水,不能再任其意气用事了!”
  “够了!”
  建继帝拍案而起,怒色说道,
  “你们一个个指责靖胜侯意气用事,但在朕看来,大越满朝文武,意气用事的将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赤扈第一次南侵,大越数十万兵马喑哑无声,坐看虏兵肆虐京畿,靖胜侯以百余孤兵,怂恿朕去守巩县,是不是意气用事?赤扈第一次南侵无功而返,数十万将卒暗自侥幸之余毫无作为,靖胜侯怂恿朕以数千弱旅渡河北上,以援沁水、泽潞,是不是意气用事?太原之外皆陷敌手,许、文诸公所领孤军疲弱,都无握持兵戈之气力,靖胜侯仅率三千兵马奔走千里,联络顾氏及契丹残部以援太原孤兵,是不是也是意气用事?靖胜侯或许是年轻气盛,或许是意气用事,但朕此时犹记得靖胜侯说过一句话,你们谁还记得,或许诸公早已忘之脑后了!”
  周鹤、顾藩等人很少见建继帝发这么大的脾气,皆惶然站起来,钱尚端、高纯年跪倒在地,惶然叩问:“请陛下明示!”
  “靖胜侯曾说,山河破碎,时局唯艰,却恰是如此,更需要我等有破釜沉舟之心,与胡虏浴血而战……如果说这是意气用事,朕问你们,这是朝廷之幸,还是不幸?”
  钱尚端今日的立场,令建继帝意识到,他倘若再继续压制内心对周鹤、高纯年、顾藩等的不满,没有一点表露,朝堂可能真要彻底滑入怯弱畏战的深渊之中而难以自拔,厉色盯着众人,质问道,
  “靖胜侯舍生忘死,据守西华与强敌周旋,诸公不思力援,却横加指责,此间事要是传扬出去,不是叫天下忠义志士寒心吗?胡楷、许蔚,之前数议,朕皆不纳,枢密院当谋新策以援楚山,如有必要,朕亦可御驾亲征,即便最终事有不偕,但唯有如此,朕才对得住靖胜侯及诸多将卒的义勇,断不可再轻言弃之!”
  “陛下圣明,臣遵旨图谋新策以援楚山之危!”胡楷、许蔚跪地行礼,振声承旨。
  赵范也是满心震愕,低头拿眼角余光看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皆不敢再争辩,而钱尚端更是如丧考妣,像落汤鸡一般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大概从未想到建继帝会如此严厉表达内心的不满与愤怒吧?
  建继帝挥了挥手,示意诸公退下,也示意乔继恩及诸宫侍都出去,他想一个人静静。
  建继帝坐在御案后,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梳理思绪,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在殿门口响起,说道:“乔公啊,你将徐怀的奏章拿去给钱尚端,叫他好好看看——他以往不欲与周高相争,我理解他的小心,但今天他太令我失望了。”
  “父皇,是我呢!”缨云走进殿下,好奇的问道,“钱公什么事惹父皇这么不高兴,徐怀又送来什么奏章,需要钱公好生去看?”
  “缨云啊,”建继帝见缨云走进来,指着御案上的奏章,说道,“徐怀决意据守西华,没有渡颍南撤,出乎众人意料,后续要如何处置,分歧很大——之前朝宴,对是否迁都一事,徐怀与郑怀忠在朝宴上闹得不欢而散,钱尚端明哲明身,态度暧昧不清,我以为敲打过他一次,他应该长记性了,没想到他这次还是被赵范糊弄住了。”
  “徐怀这字可真不好看,”缨云拿起徐怀的奏章,笑着评价,又问道,“父皇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考你,你却考起为父来了?”建继帝摇头苦笑,问道,“为父当然舍不得折损如此勇将——缨云你来说说看,为父要怎么做才算妥当?”
  “依缨云所见,父皇真是很难呢,”缨云托着香腮,思虑道,“父皇大发脾气,诸公表面上肯定不敢再违拧父皇,但真逼着诸公献计献策援救靖胜侯,诸公能拿出一千道一万道难题摆到父皇面前……”
  “是啊,”建继帝轻叹一声,说道,“有时候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哦,对了,缨云刚刚在大庆殿外碰着周景——想当初乃是周景等人与靖胜侯护送缨云逃出汴梁,缨云便找周景说了一会儿话……”缨云说道。
  “哦?”
  建继帝有些迟疑看着缨云,周景说过楚山兵马潜袭汴梁的始末之后就离开垂拱殿,之后他与诸公还在殿中商议了好一会儿,正常说来,周景不可能与缨云在大庆殿外遇上,再见缨云脸色没有半点焦急,顿时闪过一念,问道,
  “那周景是有什么话,叫你私下禀于为父知晓?”
  第九十二章 噩耗频传
  建继帝动了真怒下旨着胡楷、许蔚二人思谋新策,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也不敢当面顶忤圣意,只得暂且退下。
  钱尚端不是西府成员,也未列相位,中书门下省(政事堂)没有他的位置,而想到自己那番话直接令建继帝勃然大怒,他心里也是又惊又惧,这时候不敢再跟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走得太近,走出宫门便托辞身体不适径直离开。
  看了一眼钱尚端失魂落魄的背影,胡楷看向赵范,问道:“赵长史可愿往西府共谋新策?”
  中书门下省与枢密院又称东府、西府。
  建继帝指定胡楷、许蔚献上新策,但想要增援楚山没有办法绕开河洛,甚至还要指望河洛兵马充当主力。
  胡楷即便不喜赵范其人,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邀请代表河洛而来的赵范同往西府枢密院。
  赵范哂然一笑,朝胡楷、许蔚作揖说道:“陛下有枢相、许公辅佐军机,所谋新策定百无遗漏,哪里有赵范置喙的地方?枢相谋得新策,吩咐河洛便是。”
  见赵范有如此态度,胡楷、许蔚猜测郑怀忠对种种状况应该都有盘算,这叫他二人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影,也没有办法强劝。
  许蔚看向周鹤,问道:“周相,你怎么说?”
  虽说陛下刚才没有点周鹤的名,但周鹤除了出任左相外,还兼领御营使,所有军政大策都需要周鹤副署才能生效。
  周鹤脸色阴沉的说道:“你们先议便是!”
  陛下都发这么大脾气,周鹤肯定不愿这时候跑到枢密院唱对台戏。
  而枢密院除了胡楷这个枢密使,实际执掌诸房事务、得予军机的都承旨、副都承旨,有不少乃是周鹤的门生故吏,枢密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随时能得到消息,又何必这时候跑去枢密院受气?
  见周鹤此时也无意去枢密院商议军机,胡楷便将守在宫门前听候吩咐的扈随喊到跟前,说道:“你速往楚山会馆,将郑屠及参军事周景找来……”
  “郑爷与周参军刚离开不久,小的这便追赶过去。”守在宫门口的扈随说道。
  胡楷一怔,但也没有深想,只是叫扈随赶紧追上郑屠、周景,唤他们前往枢密院。
  赵范最终跟随在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之后,往中书门下省走去。
  “靖胜侯年轻气盛,好行险计,虽然数次得手,但只要有一次马失前蹄,便会全盘倾覆。谋世治国也非搏险啊,只是陛下却受其道蛊惑,听不进周相老成谋国之言,该如何是好啊!”高纯年走回到政事堂,也无心坐下,在大厅里焦虑的踱着步子,不知计出何处。
  “别这么沉不住气!”叫高纯年在眼前走来走去,周鹤看了也是烦躁,挥手叫他耐着性子坐下来商议对策。
  顾藩坐在一旁,却没有吭声。
  在顾藩看来,想要解西华之围、接靖胜侯南归,必须要有河洛全力配合,才能有一些胜算,接下来的主要还是陛下与河洛之间的角力。
  虽然顾藩在很多事情上,跟周鹤、高纯年的立场一致,但跟郑氏却没有什么交情,见陛下勃然大怒,这时候也决定先保持沉默,看最终是陛下叫郑氏低头,还是郑氏劝陛下收回旨意。
  “也非高相沉不住气,实在是这事一旦有所不慎,天真的都要塌下来啊!”赵范也不管顾藩沉默的坐在一旁,他手抚着桌案一角,窥着周鹤、高纯年二人的神色,说道。
  “河洛全力配合,也无胜算吗?”周鹤问道。
  “要说一点胜算都无,那是赵范欺诓周相、高相,但胜算绝不会超过三成,个中缘由,想必周相、高相不需要赵范多嘴,”赵范说道,“现在就看周相、高相是不是真要由着陛下的性子,仓促集结十数万兵马于滍水之畔,冒着半壁江山倾覆的风险,逼迫郑国公去搏这三成胜算吗?!”
  赵范都这么说了,周鹤、高纯年还能说什么,真去“逼迫”郑怀忠听从圣意行事?
  等了一会儿,见周高都哑口无言,赵范起身告辞道:“赵范随钱郎君赶来襄阳,骨架子都快颠散架掉,实在疲惫不堪,这时候支撑不住了。”
  看着赵范走出政事堂,高纯年忧虑的说道:“看来河洛这次未必会听从圣意行事了,不过楚山屡屡擅自行事,而这次胜算实在太低,我们也不能苛责河洛太多啊……”
  “……”周鹤沉吟片晌,看向顾藩,问道,“前线战事激烈,江淮荆湖屡屡加征以供军需,民众早就不堪重负,兼之大量流民南涌,争地争田日益激烈,赣湘等地皆有不少流民躁动,为寇为匪劫掠地方,这事已越演越烈。以往我们忧陛下劳心太甚,将这些奏章压下,勒令路司州县勉力处置,此时看来,还是需要叫陛下知道江淮荆湖形势的紧迫啊!顾相以为如何?”
  “以往奏章压都压下来,突然捧到陛下面前,还以为我们闹情绪呢!”顾藩说道,“不过,但凡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路司州县飞骑上奏,确是要禀于陛下知晓。”
  顾藩的态度也很明确,想要叫建继帝知难而退,不能拿以往的事,他不想跟着吃挂落……
  ……
  ……
  随后十数日,建继帝每日都会在垂拱殿召见东府、西府诸相,催促出兵事宜。
  其时右骁胜军已在刘衍的率领下南下,襄阳、南阳附近,直属于御营司所辖的兵马仅有邓珪、张辛所部左右宣武军。
  即便将从太原南撤军民中挑选的屯田健锐都编入现役,但去除襄阳等地必要的卫戍兵力,也最多只能抽调三万甲卒北上。
  而楚山集结于西线的兵马以及河洛在襄城等地的驻军,总计也仅有三万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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