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节

  再个朱沆之前任建邺府尹期间,身边的侍卫护兵一直都是吕文虎、吕靖父子负责统领,无论是武技还是群殴相斗,哪里是街巷青皮能及?
  朱桐也是自幼好武厌文,早年在岚州被徐怀收拾过一番,这些年狠狠下苦功夫打熬过筋骨。
  有三五人在一旁撩阵,单朱桐与吕靖二人联手,将三四十个青皮混子打得落花流水,朱芝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担心他们出手太重,怕伤了人命事情难以收尾。
  “没有什么大事,吕靖出手就拿了根哨棒,我这柄刀也没有出鞘,”朱桐拍着腰间的佩刀说道,“又不是在战场上杀敌,这些青皮混子,哪里值得这刀出鞘?大哥你不用担心会出什么祸事!”
  见朱桐洞察他的担心,朱芝也是神色一黯,声音低哑的说道:“如今不比往时,陛下对父亲忌惮颇深,我们不能让父亲他难做……”
  “这几年我们如此克制,与京襄都没有半点联系,还有什么忌惮的?”想到这事,朱桐也是满心郁气。
  虽说他早年只是汴梁城里一名纨绔公子,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但这些年东奔西走,见识河淮沦陷后太多的苦难,心志早就不满足经营一座丰月楼。
  奈何朱家深受新帝忌惮,不仅他无法入仕,他父亲朱沆被踢去主持鸿胪寺,而朱芝也被踢到一群酸儒聚集的秘书监,整日跟浩如烟海的典章史籍打交道,每日苦不堪言。
  都这样了,他们还要处处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忌讳,以朱桐的脾气,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朱芝知道朱桐想说什么,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说道:“父亲自有他的难处,有些锁链不是我们想挣脱就能挣脱的……”
  “有什么锁链挣脱不挣脱的?”今日一番打斗叫内心压抑许久的气血沸腾起来,朱桐说道,“事实早就证明,要不是京襄早就自成一系,以宫中那位的心胸,去年秋冬汝蔡能抵住三十万虏兵进攻吗?”
  “……”朱芝摇头苦叹一声,跟朱桐说道,“明日休沐,我正好得闲去丰月楼看看你经营得如何。”
  “哪里需等到明日,我们现在就去丰月楼饮酒——今日将三四十青皮打跑,也需要办一桌庆功宴鼓舞士气!”朱桐站起来拉朱芝起身,一起往丰月楼走去。
  却不想午后三四十闹事的青皮被打跑,躲在幕后的杨成彪却不肯善罢甘休,夜里又叫管事带着府里收买的几个江湖好手出马,会同平时在映春楼帮衬的几十青皮混子,拿着刀棒再次打杀上门来。
  朱桐拉上朱芝、吕靖等一群人在丰月楼里喝了酒,确实叫这伙青皮惹恼了,再加喝多了酒,出手更不留情,当街就打折十数青皮的手脚,才叫人报官处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杨德彪的兄弟是建邺府通判,妹妹是淑妃,但朱沆身为鸿胪寺卿,荣乐郡主更是硕果仅存的皇亲国戚,只要没有关键人物受伤,官衙接到办案也是和稀泥。
  官衙既不会拿出手伤人的朱桐如何,也不会拘拿闹事的青皮,朱桐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却不想一封弹劾他们朱氏兄弟经营贱业、欺行霸市的奏章与其他多封对朱家不利的密报,悄然递到绍隆帝的案头……
  第七十一章 其人之道
  垂拱殿内,绍隆帝看着御案之上的奏章,不动声色地看向御案前坐着的魏楚钧,微微蹙着眉头道:“有人跑到丰月楼滋惹是非,朱芝、朱桐兄弟打伤十数人,就弹劾说是欺行霸市,有些严苛了吧?”
  侍御史推鞫狱讼、弹举百僚,通常唯有案情重大或牵涉到三品以上官员的案件才会直接将奏章递到御案之上,而朱芝任秘书监丞仅为从六品之职,所奏之事与朱沆本人又没有直接的牵涉,绍隆帝顾忌朝野非议,无意直接过问。
  “单就此事,或许是严苛了一些,但丰月楼买朴仅限津水桥一带三百酒户,但那朱芝、朱桐兄弟仗着陛下宠信,肆无忌惮逾界贩卖酒类,搞得别的酒楼怨声载道才引发冲突。根子上还是朱家兄弟殆坏税政在先。”
  魏楚钧平静的点出朱家兄弟欺行霸市影响恶劣,坏的是朝野极力重塑、开源节流以养兵卒的税政,说道,
  “此外,朱芝在秘书监应卯,日历所本非其分内之事,却动辄出没其间,还屡有不岔之言……”
  秘书监典司图籍、修纂国史,看似清闲,所涉却是朝中机密。
  特别是秘书监所辖的日历所更是史官专门按照日月编修朝廷政事实录的机构。绍隆帝与诸宰执每日言行都会由专门的史官据实记录下来,然后由日历所的著作郎、著作佐郎等官员编写成册,作为日后编纂国史的重要依据。
  魏楚钧说朱芝动不动就跑到日历所窥视机密,绍隆帝这一刻脸色也禁不住暗沉下来,何况案头还有几封密报所奏是讲朱芝暗中与京襄联络之事。
  “好吧,确实是要敲打敲打了,要不然成何体统。”绍隆帝说道。
  “微臣明白怎么做了。”魏楚钧应道。
  ……
  ……
  晋府偌大的庭院里,廊前檐下悬挂着各式灯笼,将夜色照得迷离。
  晴芳园的水榭里,晋庄成与几名客人列案而坐。
  锦鲤在花池里摆尾游弋,荡出一圈圈涟漪;几名乐师坐在庑廊下抚琴奏乐,两个妙龄舞女身穿薄纱、玉肌微透,在花池对岸翩翩起舞。
  晋龙泉坐于晋庄成身后,脸上保持平静而谦和的笑容,听着晋庄成与客人阔谈朝堂之中的秘事。
  “听魏翰林说陛下这次是点头了,但要如何敲打,却不可能指望陛下直接下旨惩处朱家兄弟,毕竟这次直接将奏章递到宫中,已经不大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朱沆明面上与京襄划清界限,却暗中勾结不休,摆明了是演戏给陛下看嘛。我看陛下就不该太多顾忌,直接下旨惩处,才能以儆效尤!”
  “也不单朱沆一人,我听到消息说朝中有不少人与京襄暗通款曲……”
  “是啊,虽说当下时局不得不依重京襄从中路抵挡住虏兵,但朝中确实是一些不太好的苗头。像那朱家兄弟所操持的丰月楼,更是有人公然议论陛下待京襄刻薄。这可是晋公子亲耳所闻,绝作不得假。朝中倘若不下力气清肃一番,这还得了……”
  “除了台院的谏官对朱家兄弟欺行霸市之事继续弹劾、大造声势外,我们也别闲着,多搜集朱家兄弟的劣行恶迹——当然,钱择瑞、刘师望这几个也得盯紧住,我可听到消息,他们这段时间可不老实……”
  “钱择瑞与朱沆、胡楷、文横岳等人一样,在朝中威望太高,陛下不会允许我们太迫切行事的,却是刘师望、余珙等人不知收敛,确是也要顺带着敲打敲打……”
  “话说应该怎么敲打才好,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吧?”
  晋龙泉听着晋庄成与众人议论,不动声色地提醒晋庄成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起早还有公务在身,不宜太过操持了。
  促使谏官弹劾朱芝、朱桐等人并没有想象中难办,主要还是这段时间建邺城里的风议已经明显倾向京襄了,晋庄成等士臣都早有耳闻,对此也都非常的不满跟警惕。
  赤扈人集结三十万大军从中路发起进攻,迄今没有撤军的迹象,士臣当然也担忧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因此京襄最近有诸多过格行为,自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以下,朝中士臣都保持极大的克制,没有加以攻诘。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绍隆帝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扰动京襄的军事部署,谁敢这时候肆意攻诘京襄,说不定反会沦为安顿人心的牺牲品。
  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京襄借这个机会,将触手再次伸到建邺来,担心朝中有些摇摆不定的投机分子会倒向京襄。
  因此有郑屠在暗中散布朱家、刘师望等人背着绍隆帝勾结京襄的消息,再加上晋龙泉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晋庄成这些人非但没有起疑心,还觉得必须要有一些行动,去遏制这种苗头。
  晋庄成在朝中看似地位并不是特别的显赫,但身为荆襄士绅的领袖,却是朝中倒徐派最为坚定不移的旗帜。
  相比较而言,汪伯潜、杨茂彦以及此时以翰林学士兼领中书舍人的葛伯奕长女婿魏楚钧等人,一方面他们在朝中的地位更为显赫重要,一方面他们作为绍隆帝的嫡系,在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对京襄保持应有的克制,有些话他们反倒不宜公然宣扬。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日晋宅所说的这些话,将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等人的耳中,只要得到汪魏等人的默许,朝中便是掀起针对朱芝兄弟、刘师望等人更激烈的弹劾风潮。
  当然,绍隆帝有什么意图,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晋庄成等人的耳中。
  因此深得晋庄成信任的晋龙泉,实际上占据了一个极为微妙的位置。
  陪同晋庄成将几名深夜来访的客人送出府,提着灯笼走在高墙夹峙的甬道里,晋龙泉暗自盘算要怎样才能叫晋庄成想到将朱芝、朱桐兄弟等人流贬出京,特别是精准流贬到黎州,才是最合适的敲打或惩处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在晋庄成跟前露出马脚。
  他倒不是怕自己暴露,这次任务的优先级极高,他即便暴露也是在所不惜的,就怕引起晋庄成的警觉坏了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你在想什么?”晋庄成注意到晋龙泉有些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哦,没有什么,”晋龙泉说道,“我在想汴梁沦陷后,数千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掳往漠北,建邺城里仅武威王、缨云公主、荣乐郡主数人与陛下亲近。陛下这次是为朱家兄弟的言行所恼,授意谏官继续弹劾,有敲打之意,但终究不会太过严厉,以免有失宽厚之道……”
  “这确实是一桩麻烦!”晋庄成蹙着眉头说道。
  “我看陛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总是顾忌这顾忌那,这才叫京襄有胆飞扬跋扈!”晋庄成之子晋玉柱不满的说道。
  因赤扈人南侵而中断数年的科举,去年终于重新开科,整日在府中埋头苦读的晋玉柱也终于得偿所愿,高中进士,进翰林院任庶吉士——这不仅使得晋家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晋玉柱也有小侍郎之谓。
  “你这些话宅子里说说便罢,倘若你真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总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晋庄成严厉地瞪了长子一眼,要他谨言慎行。
  晋玉柱还没有三旬年纪,就高中进士得入翰林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但动不动受晋庄成的训斥,心里也是不满。
  与晋龙泉将父亲送到东院漱玉斋歇下后告退离开,晋玉柱走到廊前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父亲行事总是瞻前顾后,我看他这性子,再熬十年八年,都未必能入宰执之列!”
  晋龙泉心里微微一动,暗感晋玉柱心高气傲,倘若有什么话叫他有所触动,必然不会在晋庄成面前承认是他人所言。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微微笑道:“宫里传出话来,有意敲打朱家兄弟,但魏楚钧等人又不会公然出面与朱沆等人交恶,相公他此时为这事烦心,大公子当理解相公才是。”
  “你说要怎样敲打朱家兄弟、刘师望、余珙这些人,才算得两全其美?”晋玉柱问道。
  “我听说朱沆之前上表奏请朝廷遣员对化外州励精图治,以固疆土,何不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晋龙泉说道。
  大越所谓的化外州分为两类:
  其一为失地性质,比如早期的燕云诸州以及灵夏、陇右、交阯诸州等,这些地区前朝乃是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名为“汉唐旧疆”,但在大越立朝之后就被周边政权所占领,在大越的版图之中,就将这些地区列入化外州。
  其二则是归附于大越、没有建立独立政权的羁縻州,如思夷播黎等州,主要就是分布在蜀西南以及广南等雄山峻岭之中。
  河淮、陕西、河洛、河东、河北相继失陷之后,为加强西南及南部疆域的统治,不仅仅朱沆,胡楷等人也很早就提出要加强对化外州的治理;在徐怀提出赤扈人有可能偏师远袭大理国之后,这方面的需求就变得更加迫切。
  不过,这些地方自大越立朝以来,就是蛮酋各自为长、部族亦各分居,纷纷杂杂,自相统领,仅仅名义上归属于大越,想要加强对这些地方的直接统辖,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搞不好引起激烈的矛盾,乃至动荡、暴乱,因此朝廷也不敢轻易施为。
  当然,晋龙泉此时就负责通过晋玉柱,在晋庄成这些人心里埋下引子,最终能不能成事,还得郑屠、王番等人在暗中引导……
  第七十二章 外放
  “朱家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什么是非都不敢招惹,但也没有这么让人欺负的。你缩在家里不吭声,我是芝儿的娘亲,进宫问一问陛下,朱芝平日在秘书监有什么言行不检点,叫他人如此不容,是犯了哪门子天条?你怕丢了官帽子,我不怕,陛下他有本事就将我也贬到黎州去!”
  新的一批迁贬名录出炉,看到长子朱芝赫然在列。
  以往京官被贬,主要是外放偏远地方任职,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都还在朝廷教化、统治的州县之内,然而这一次迁贬,则是朝中一批官员被外放到朝廷没有实质统治力的化外州,可以说比流放还要惨。
  荣乐郡主看到朱芝要被流放到鸟不拉屎、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黎州,就像跟炸毛的母猫一般,怒气冲冲就进宫质问绍隆帝到底想拿朱家怎么着。
  绍隆帝人在宫里自然是避而不见,最后让人通知朱沆将荣乐郡主给拉了回来。
  从小养优处尊的荣乐郡主,在经历汴梁沦陷等祸事之后,性情要比以往收敛许多,但想到长子朱芝贬往荒蛮之地黎州凶多吉少,被拉回朱府后依旧是满腔怒火,大声斥责不休。
  堂厅里除了荣乐郡主外,老太君、朱芝的妻子以及闻讯赶回朱府的长女朱多金面对新的变故也是哭啼不休,闹得朱沆脑仁子嗡嗡直叫,却又束手无策。
  “大越失河淮、关中及赵晋之地,父亲与胡相公、钱相公本意就是要往黎播思夷等化外州多派遣官员加强管治,以便有朝一日将这些化外州正式纳入大越治下。这次迁转官员都是秉承此意外放地方的,不算是流贬,”朱芝知道流放黎州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当年他也曾出生入死过,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当下劝母亲宽心道,“再说芝儿正值体强力健之年,正满心想着外放建功立业,不想荒废于案牍之上,母亲你当替芝儿高兴才是啊!”
  “什么狗屁建功立业,你当为娘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婆娘,那么好哄骗?”
  荣乐郡主抹着眼泪叫道,
  “这些年单一个黎州,朝廷就册封三四十个刺史、知州,一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化外蛮獠,没有一个是朝廷正经派遣过去的官员,现在叫你孤零零一人过去,但有什么意外,那还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行,我还得进宫去,就算要流贬,也不能放到黎州。你兄弟二人早年跟着你爹爹在静江府任事,广南西路也有不少化外之地,你大可以去这些地方,好歹也能托人照顾得到!”
  说着话,荣乐郡主又朝朱沆怒骂:“你个老东西,也赶紧跑动跑动,不要等芝儿到黎州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哭都来不及。”
  “……”朱沆哭笑不得,叫苦道,“你当我没有想过办法?”
  大越此时数十羁縻州主要集中在黔南、蜀西南两地。
  大越起初独设黔南一路,但后期黔南地方合并到广南西路治下——朱沆早年在静江府任通判等职多年,积累颇厚的人脉,他当然想过朱芝一定要外放地方,在黔南挑选一地,肯定比位于蜀西南的黎州要好得多。
  然而问题在于,这次大批官员外放化外州,最根本的起因还是最近暗中有人风传朝中有人勾结京襄,他朱沆也被列入怀疑对象。
  近年来除了赤扈人从中路对汝蔡等地发起大规模攻势外,另外较为轰动的事件就是契丹残部从洮源出发,两年时间穿过吐蕃高地,即将进入大理国境内,朝中此时也为要不要接纳契丹残部迁入广西南部争论不休。
  当初为了接应契丹残部南下,京襄派出数千人规模的武装商团,甚至矫诏出关,在暗中也掀起极大的波澜。
  虽说朝中无意在这个节骨眼追究京襄矫诏出关接应契丹残部之事,但现在绍隆帝怀疑他朱家与京襄有勾结,又怎么可能同意朱芝外放到广西南部有可能跟契丹残部有更深入的接触?
  朱沆了解到内中的微妙,偏偏近年来也是他力主对化外州派遣官员、加强联系、管理,以便有朝一日将诸多化外州都纳入大越的治下,整件事他从头到尾都被拿捏得死死的,没有挣扎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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