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节

  “朱寺卿刚才所言,臣以为确实很有些道理:渡江虏兵虽然已经大幅收缩,不再妄图鲸吞建邺,但毕竟没有从京畿撤退而去。其狡诈凶顽,对京中始终是一大威胁,我们也不能不防,还是要尽快将渡江虏兵驱逐出去,京畿军民才能真正的松一口气。再一个,也唯有先将渡江虏兵驱逐出去,陛下才能更从容不迫的部署淮西战事,解寿春、舒城、庐江等城之解,”晋庄臣深思熟虑的说道,“当然,朱寺卿也有些言语,臣不是很赞同……”
  “晋卿有何话皆可畅所欲言,此时正是集思广议之时。”绍隆帝很想听听晋庄臣有什么地方不赞同朱沆的观点。
  “建邺乃大越之根本,不容有失,宿卫禁军确不宜轻易出动,”晋庄臣说道,“不过,徐侯骁勇善战,渡江虏兵在秦淮河口的大营,徐侯举兵破之应如儿戏,臣以为陛下遣大臣前往徐侯大营封赏,激励徐侯及京襄将卒杀敌之志才是当务之急!”
  “老臣觉得晋庄臣所献乃老成持重之言。”周鹤说道。
  不管徐怀在牛首山召集义军,以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抵达铜陵县之后就在铜官山东麓扎下大营是什么用意,徐怀这次驰援建邺令其声望大涨,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目前京畿聚集的义军,也都在徐怀的麾下,这也是他们必须重视的现实。
  周鹤意识到不能再让徐怀停留在京畿,更不能让京襄援军主力开赴到建邺城下,必须要有借口令徐怀率领京襄援军主力渡江北上淮西作战,要不然难保不会生出萧墙之祸。
  至于宿卫禁军出兵之事,在周鹤看来,宿卫禁军出兵作战,能成功将退守秦淮河口的渡江虏兵都赶出去,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问题是,宿卫禁军作战不利,不是正合有些人的意?
  周鹤以为晋庄臣所言,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催促徐怀此时统领义军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尽快进攻河口敌营,最好是叫义军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与渡江虏兵来个两败俱伤。
  “周相好一个持重之言,宿卫禁军就坐城头看戏喽?”刘衍按捺不住,出言讽刺道。
  “刘相此言差矣,”晋庄臣说道,“建邺能坚持到诸路勤王兵马来援,难道说宿卫禁军没有大功?圣人都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宿卫禁军昼夜守戍城墙之上,刘相竟然说宿卫禁军坐壁上观,也未免对宿卫禁军将卒太不公平了吧?”
  刘衍强忍住别冲去给晋庄臣这无耻之人一个耳刮子,但他口舌又辩不过晋庄臣,而殿中诸多朝臣又纷纷附和晋庄臣,急得闭口再也不言。
  “王相以为晋卿所言如何?”绍隆帝看向王番问道。
  不管刘衍、朱沆等人是否与京襄暗中勾结,但明面上王番才是能代表京襄说话的人。
  “臣与诸公一起被困在京中多日,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以及牛首山义军的征集情况,我与诸公知道的一样多,但说句实话,知道还是不够多,也不知道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与牛首山义军能否承担此任,”王番四平八稳的说道,“陛下或可遣大臣前往征询徐怀的意见,又或者陛下可遣晋侍郎前往……”
  不谈徐怀驰援、震慑虏兵之功,此时也确实是徐怀在牛首山、宝华山聚集义军以及京襄援军千余前锋兵马抵达铜陵,才是令虏兵暂时退却的关键,绍隆帝当然知道用兵方略不征询京襄的意见就直接下诏会有多愚蠢,当下就着诸臣讨论封赏之事。
  绍隆帝也想着定下封赏后,安排大臣前往牛首山大营劳军时,再讨论出兵进攻河口敌营之事,毕竟皇帝也不能差饿兵。
  刘衍失魂落魄的坐回赐座,神情有些恍惚的看着殿中众臣你一言我一语说要给靖胜侯徐怀加封国公,还要加授枢密副使或御营副使等衔,外加金银珠宝若干以奖其功,他心里却觉得好笑:
  现在不仅仅是京襄众人,诸多义军将卒对汪杨等人怯敌畏战及无能,令虏兵肆虐京畿就已经是满腹怨言了。
  再者,义军哪怕大多数都是诸军将卒的家小子弟,他们拿起来刀枪进行反抗,是不想束手待毙,是不想虏兵肆虐践踏其家园、杀戮奸淫其妻小姊妹,但在正式征召编入营伍之前,却没有顶替宿卫禁军征战沙场的义务。
  甚至对其他勤王兵马来说,也没有他们千里迢迢赶到京畿后继续恶战,宿卫禁军却坐壁上观的道理?
  有史以来,多少次兵卒哗变是何故所致?
  这是简单的封赏能弥补的?
  徐怀怎么可能应诏?
  他巴不得朝廷这样的愚蠢举动更多一些,巴不得继续拖延下去,巴不得义军将卒因此变得更加的义愤填膺,等到京襄援师主力赶到建邺,一切都会变得水道渠成。
  见王番神色平静的坐在那里,一点不为晋庄臣这些人的言话所动——原本应该感到气愤才是吧?朱沆怀疑徐怀与王番早就暗中取得联络,只是他被蒙在鼓里而已,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清君侧?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封还
  为彰徐怀勤王之功,绍隆帝特遣宰执周鹤、礼部侍郎晋庄臣携旨前往牛首山大营劳军、册封徐怀为安定郡公。
  安定郡乃泾州郡名,徐怀祖籍泾州,绍隆帝册封徐怀为安定郡公,也是动了一些细致入微的慰恤小心思。
  晋庄臣见徐怀与帐中诸将听得封赏后都谈笑风生,心想应是切入进剿敌营话题的时机,瞥眼见周鹤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年纪有些大了,坐着就容易发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徐侯骁勇善战,令贼虏闻风丧胆,此乃大越之幸。此时渡江虏兵虽说退去近半,但依旧约有万余步骑盘踞秦淮河口诸营寨之中,令京中军民坐立难安,徐侯何不一鼓作气以破之……”
  “什么狗屁东西,合辄就该我们卖命送死,宿卫禁军在城里屁事不干?”
  封赏刚过,晋庄杨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迫不及待要这边不等京襄援师主力赶到,就直接驱使义军去强攻虏兵在秦淮河口的营寨,徐惮也是勃然色变,破口大骂起来。
  乌敕海、蒋昂等将都脸色难看,只是没有像徐惮直接发作出来。
  牛二则是没有听懂周鹤、晋庄臣话里的意思,伸手刚要去拉蒋昂的袍襟,想问是怎么回事叫徐惮这小子发这么大脾气,又觉得真要张口去问会嫌得自己太蠢,当即拍着长案哇哇大叫:
  “这也欺人太甚了!”
  他早就听闻晋庄成乃桐柏山人氏,却最怨恨京襄,也是朝晋庄成怒睁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道,
  “是不是你这厮在背地里捣鬼?我日你先人奶奶!”
  牛二天生神力,两寸厚的柏木长案叫他一巴掌拍断,长案上摆放的茶盅果盘震飞起来,看他凶神恶煞就要扑过来抓打,晋庄臣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往后仰倒,带动长案朝他倾倒过去,刚沏好端上来的一碗热茶,浇他一脸。
  “休得放肆,大帐之中胡乱喧哗,成何体统?”徐怀拍着长案,朝徐惮、牛二厉声喝斥。
  晋庄臣狼狈不堪的撑坐起来,见牛二、徐惮受徐怀喝斥不再作声,却杀气腾腾的盯着他,怕再激怒这憨货,只能强忍心头恼怒不语。
  周鹤窥着帐中诸将有如虎狼噬人的神色,暗暗心紧,说道:“晋侍郎却是想着渡江虏兵因徐侯亲至而军心大动,乃是徐侯乘胜追击、建立更大功勋的好机会,才提起这茬来……”
  徐怀冷着脸盯住周鹤看似波澜不兴的脸,拱手说道:“且不管是不是晋侍郎临时起意,但天下战事那么多,没有叫京襄一家去打的道理!这功勋还是叫别家去争好了。好了,渡江虏兵还没有尽去,返归京中路途也不会太太平,周相与晋侍郎莫要在这里耽搁了,还是早些回返归京中吧……”
  徐怀不欲跟周鹤、晋庄臣之流打交道,直接下逐客令。
  “……”事情还没有谈,这就被赶回京中,周鹤也怕在绍隆帝面前不好交代,待要再说几句缓和的话,徐惮像铁柱似的站起来,朝大帐外,说道:“请周相、晋侍郎慢行,另找有意建立功勋之人吧。这功勋,我们是挣不上了……”
  徐怀坐在案后不再说话,神情严肃,周鹤担心他再赖着不走,帐中武将恐怕会直接无理的将他们拖出去,只能无奈的起身告辞。
  徐怀也没有起身相送之意。
  看着周鹤、晋庄臣二人走出大帐,牛二这才小声问蒋昂:“徐惮这浑小子刚才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蒋昂、乌敕海等将都诧异的盯着牛二看。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牛二诧异问道。
  蒋昂无奈的说道:“周鹤、晋庄臣一唱一和,等不及京襄援师主力过来,现在就要我们赶到秦淮河口去送死!当然,要我们进攻秦淮河口敌营没有什么问题,但宿卫禁军不能总缩在建邺城里不出头吧?哪怕约定一起出兵,从左右夹攻秦淮河口的敌营,我们捏着鼻子认也就认的,但周鹤、晋庄臣话里话外的意思,宿卫禁军还是完全不出动啊!这纯粹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这两个狗叉叉的东西,刚才骂轻了!”牛二恍然大悟,有些追悔莫及的说道。
  侍坐一旁的韩圭这时候朝徐怀笑着说:“没想到他们还真有脸张这样的口啊!”
  渡江虏兵放弃对建邺城外围的封锁之后,牛首山与京中的联络更为顺畅,早就从王番那里得知殿议的具体内容;韩圭原先的建议不应就是,徐怀却不想完全没有脾气。
  这才安排徐惮站出来,见识不对就直接打断周鹤、晋庄臣二人话头,甚至不想叫他们说出这是绍隆帝的意思。
  徐怀转头看着香案上所摆的封赏之物,包括他受封安定郡公的官袍、绶带等物都在其间,另有宝玉珍珠若干,沉吟片晌后跟韩圭说道:“你替我拟一封奏表,便说我无功不应受禄,午后着人将这些封赏都送还京中!”
  “会不会太强硬了一些?”韩圭有些意外的问道。
  他本意想着拖延一段时间,眼下只是咬死不出兵,迫使朝廷做出更大的让步,没想到徐怀这时竟然要将封赏直接退还京中。
  韩圭随前锋兵马抵达铜官山后,他没有离开铜陵县,而是直接赶到牛首山与徐怀会合——虽说他到铜官山没能见到刘师望,但很显然再拖延一段时间,对他们是有利的,不觉得有必要现在就太过强硬。
  徐怀眼眸凝视大帐外的湛蓝苍穹,示意韩圭照办就是……
  ……
  ……
  周鹤、晋庄臣无功返回京中,很多人都不觉得意外,但都以为徐怀会借故拖延,却万万没有想到紧随其后,徐怀竟然将封赏都退了回来,以此表达对京中迫使其对秦淮河口敌营出兵的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愤慨。
  刚刚因为虏兵大规模收缩封锁建邺的人马而松一口气的朝堂诸臣,这一刻又禁不住莫名担忧起来。
  汪伯潜、杨茂彦也是闻讯第一时间赶往宫中,走到垂拱殿前,看到站在廊前的诸多宫侍个个如履薄冰的样子,心知绍隆帝应该发了不小的脾气。
  “这竖子是为何意,难不成真想当曹操,真以为朕是那软弱可欺的汉献帝不成?”看到汪伯潜、杨茂彦二人走入殿中,绍隆帝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亦或宿卫禁军真就那么不堪,叫朕受那竖子欺侮?”
  “陛下息怒,此时千万不能乱了分寸啊,”杨茂彦跪于殿下,劝谏道,“朱沆归京第一件事就是力谏陛下遣宿卫禁军出战,而徐怀又如此猖獗狂妄,二人里外为计,无非是激怒陛下遣宿卫禁军出城一战。倘若宿卫禁军出城作战,稍有闪失,陛下还有什么倚恃,往后岂非事事更都要受徐怀的摆布?陛下千万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啊!”
  “忍忍忍,你们但凡有点出息,朕何须如此受这竖子欺侮?”绍隆帝怒气难遏的说道,“早知道如此,朕应该留顾藩在京中辅政!”
  “是臣等无能,是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汪伯潜也惶然跪于殿下谢罪。
  过了好一会儿,绍隆帝才强摁住内心的怒火,压着声音说道:“你们都平身吧,跪着也不能解决问题,你们先说说这事要怎么办吧!”
  “我刚去见过周鹤,听说是晋庄臣抵达牛首山后刚起了话头,就被徐怀帐下武将怒斥,这才不散而欢,晋庄臣也没有提这是陛下的意思,”杨茂彦不确定的问道,“陛下或许先暂且委屈一下晋庄臣,下旨斥之?”
  韩时良、葛钰被围寿春,葛伯奕在荆南已无兵可调,徐怀现在召集义军驻于京畿之侧,京襄援师主力更会一步步往建邺集结,他们手里实在没有多少筹码,只能劝绍隆帝不要激化矛盾,以免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出兵进攻秦淮河口敌营之事,目前还仅仅是晋庄臣试探性提起,他们觉得绍隆帝此时下旨,将一切都归罪为晋庄臣擅自作为,或能稳住势态,哄骗京襄先解寿春之围再说其他。
  见杨茂彦竟然出这个的馊主意,竟然要他这边忍气吞声,主动给京襄台阶下,绍隆帝只觉得胸口闷着一团火,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绍隆帝才无奈的挥挥手,示意一旁的魏楚钧拟旨斥责晋庄成妄议国是以扰大臣之过。
  虽说绍隆帝下旨斥责礼部侍郎晋庄成,是想努力给君臣不和蒙上一层遮羞布,但京中群臣,特别参与过之前殿议的朝臣,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则消息也很快通过内线,秘密传入赤扈人在秦淮河口的大营之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雾
  年节将至之时,建邺也到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也是冬至壬日之后的三九寒天。
  仲长卿没有办法睡踏实,睁眼醒来看到青朦朦的微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离天明还有些时间,他已睡意全无,撑着床沿坐起来。
  他枕刀穿甲而卧,一夜又没有怎么睡踏实,这时候觉得腰酸背痛,身子也不怎么暖和,屋里冷得就跟冻成冰砣子一样。
  他推开房门,守夜的侍卫都抱着刀弓或蹲或坐院子角落里打盹,天刚刚微微亮,大部分火把都已熄灭,还有廊下檐角悬挂的几只灯笼透出诡异的光芒,照见雾气在院子上空飘荡;地面以及屋檐、院墙都积满白霜。
  仲长卿走出院子,见营舍巷道间的雾气还要淡一些,能看到远处巡逻的兵卒身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朝大营东北角的临河望楼走去。
  “你这么早就起身了?”兀赤站在望楼上,手撑着横杆看过来。
  “睡不踏实,过来看看。”仲长卿说道。
  “京襄军主力未到之前,靖胜侯应该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仲将军大可放心。”田儒生从兀赤身后探出头来,说道。
  田儒生这一个多月来奔走建邺、潢川等地,主要就是在水师袭击建邺,甚至都等不到击溃南朝水军,就第一时间在小队精锐的护送下潜入溧水,将意图前往建邺城避难的孙彦舟、胡荡舟等归德军诸将在此安家置业的家小尽可能的都拦截下来,然后又匆匆将他们送往潢川,劝孙彦舟、胡荡舟等将率归德军归顺赤扈。
  在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将南朝委任的监军使及光州通判等官员捉拿斩首作为投名状,正式归顺赤扈之后,田儒生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建邺,与仲长卿会合。
  田儒生是支持仲长卿的策略。
  目前孙彦舟、胡荡舟等将已主动请求率归德军参与对寿春城的围攻,这意味着兀赤、仲长卿这边确实需要钉在秦淮河口附近,为强攻寿春等城争取更长的时间。
  “……”仲长卿苦涩一笑,从建邺城递出来的情报,是说明一切跟他们所预测的一样,但真要能彻底放心,兀赤、田儒生他们又怎会在这时候站在望楼之上?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所面对的是靖胜侯徐怀,再怎么小心都不过的。
  仲长卿爬上已有几分拥挤的望楼,看到秦淮河上浓雾滚滚,此时天光未显,浓雾就像一团团黑影正往两岸扩散;他这才意识到大营里雾气不是很重,实是现在刚起雾,此时河岸的树木几乎都快看不到了,三五十步的灯笼、火把也变得朦胧隐约起来。
  清晨寒天,江淮一带总是溪河湖荡等最先起雾,然后雾气往岸边扩散,差不多等到日出之时,才是一天当中雾气最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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