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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死的那一年 第83节

  张辞水的马匹紧追楚明玥身后,这时他才注意到,楚明玥两条胳膊上原本该随风飘动的绡纱广袖,被她用衣带绕手臂紧紧绑着,马背上的纤拔身影爽利洒脱,就仿佛,她就该是马背上的女英豪。
  张辞水未跟着定远侯行过军,但在这夜的皎月下,他恍惚看到威震四方的楚将军昔年风采。
  赶至烧成废墟的大邺府时,张辞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踏入这处充斥着烟灰气味的城池时,每一个将士脸上都是一脸沉重难言。
  满地流淌着混合了灰烬的乌血,李享浑身是伤跪在这一片刺鼻的浓郁血腥里,而楚彧,站在被浇灭火焰的残垣断柱里,铠甲上尽是乌黑水痕。
  其余的将士,除伤重被送回军营医治,剩下的都双手乌黑垂首站着,有人的指尖在刨挖废墟时,被尚未熄尽的木头烫得鲜血直流。
  将士们都是手持兵器而来,并无挖土搬运的工具,被炸药夷为平地的残垣断柱,是将士们徒手挖开的。
  一人一双手,数百将士足足挖了一个时辰,愣是将陛下进入过的那间屋子挖开了。
  火把照耀着这处院子,亮如白昼,所有将士垂首注视着的方向,尚能看到被烧毁过半的桌椅、屏风。
  在这个布满血腥气和硝烟气的深夜里,所有人都一同沉默着,绝望着。
  楚明玥端坐马背,扫过满院死寂,她的喉间突然弥漫起血腥气,整个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像是要被烧着了。
  死不见尸。
  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楚明玥猛掐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古纥军主帅阿班诺华的尸体也未找到,那就不能放弃,府邸城池,多有暗室,陛下既进了这间屋子,总不能两个人都被……”
  后边几个字,她没有说下去。
  楚明玥下马,大步朝李享跪着的废墟走去,她扫一眼楚彧,“传军中机甲师过来,找出暗室机关。”
  楚彧的目光从她裙裾游弋而过,抱拳回“是”。昭阳郡主太镇定了,让他根本没有去想万一没有暗室,他被郡主沉湛的气息感染着,他觉得这地下一定要暗室,陛下一定在暗室活得好好的。
  机甲师很快被带过来,他朝楚明玥躬身见礼,腰身尚未弯下,被楚明玥抬手免去礼节。
  机甲师是个孱弱的年轻人,有几分崔司淮的影子,只见楚彧往前方废墟一指,“崔先生请。”
  楚明玥眉尖动了动,原来是崔家人。
  崔姓机甲师走进废墟,取下身上背着的工具箱,拿出两件小巧少见的木质工具,开始四处敲敲打打,每敲打之后,总要侧耳贴上去听一刻钟。
  楚明玥远远站着,目光锁着机甲师的一举一动,她虽不说话,似烟水峰峦的蛾眉却始终蹙着。
  奇门遁甲所在的暗室密道,没有图纸要找出其中关卡,谈何容易,且爆炸之中,很可能震塌本就是建于地下的暗道。
  天幕渐渐露出鱼肚白,夜色正在退去。
  所有人都守在这里,静静等着。
  张辞水看了看楚明玥,终于开口劝道:“郡主,您坐马车里先歇着,这里有我等弟兄们守着。”
  楚明玥摇头,眸光始终沉稳。
  “待救出陛下,郡主少不得要操劳照顾,不如趁这会儿养精蓄锐,补足精力。”张辞水再劝。
  照顾?楚明玥的心里又烧起一团怒火,她只想怒斥那人不知分寸,君不涉险的道理,怎就不听,如果,那人真能回来。
  双腿站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楚明玥稍微提膝活动酸胀腿腹,这一低头,方才看到自己竟赤足站在地上,自己从大帐出来时,竟忘穿鞋一路赤足过来的。
  第85章 85、85
  这时, 张辞水朝身后挥了挥手,张婶被一个士兵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上乌黑血水过来。
  她的怀里抱着干净的毯子和一双绣履。
  楚明玥转睫冲张辞水淡笑致谢, 遂跟着张婶出了这间内院, 马车停在外院,她曳裙坐上马车, 并未进车厢里, 就坐在外边车夫赶车的位置, 让张婶服侍着擦净双足。
  待擦干净足上沾着的灰烬和血污,方才发现,足底被利器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正往外渗着鲜红血丝。
  张婶见状,心疼得一声抽气, “郡主, 您就坐在这马车里等着,大人们肯定能找回陛下的。”
  楚明玥垂眸望着那道伤口,缄声点头。
  她不是固执听不进劝的人,既然自己足下有伤, 守在内院, 免不了累人照顾。
  张婶见状, 把怀里绣履放在一旁,扶着她坐进马车休息,“郡主的脚上有伤,这会儿暂不穿鞋, 待伤口结痂了, 我在服侍您穿足衣。”
  楚明玥倚靠着软垫, 半阖眼不再言语。
  张婶打量着楚明玥的脸色, 心知她这会儿断不能睡着。
  说句大不敬的话,埋一屋子的火药,瞬间爆炸,这要多大的命才能活着啊。
  可她观楚明玥神情,却瞧不出悲痛伤神,可若说不难过,烟黛微蹙,分明是在意的。
  她是活了大半辈子、黄土埋到喉咙根儿的人,不比那些年轻小婢有话不敢言,张婶的心里话没有藏着掖着。
  她直接唤一声“郡主”,问道:“老婆子知晓您和陛下和离了,可您对陛下,到底还有没有情?”
  楚明玥一手撑头,缓缓抬起眼帘,望着窗外青色的天幕已渐有橙色晨曦的影子,樱唇浅动,声音低缈似纱,“照夜白不是跟着他吗,怎么连它也不见了。”
  张婶有些疑惑,“照夜白?”
  楚明玥撤回视线,又一次阖上眼睫,就在张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气若游息的清音淡淡道:“它是我和他一起养大的小马。”
  张婶怔了怔,跟着又心疼起来,情之苦事,是这天底下最公平的,任凭你是王侯贵胄、金枝玉叶,若是要折磨起你的心,那也是毫不手软。
  老将军的女儿,怎能受这等苦呢。
  张婶拿起蒲扇轻轻扇风,放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老婆子不敢在郡主面前卖老,可我活了大半辈子啊,这才活明白一个道理,万事遂心而为,才能活得舒坦,郡主您是磊落人,肯定比老婆子看得清。”
  一缕风吹进马车里,裹挟着清晨露水里的青草香,这是边塞一天中,气候最湿润舒服的时候。
  这阵青草香冲淡了浓郁的硝烟味,如沐林间晚风。
  楚明玥散落在侧颊的发丝被风吹着飘曳,发丝根根分明,纤细柔软,却又透着坚韧。她的发髻未戴珠钗,只一支珍珠金簪挽起满头乌发,没有璀璨夺目的发饰夺其华彩,那张明艳的脸独自生辉,愈发的浓华照人。
  惜这般美好的人,万事顺遂,偏要在□□上受尽磋磨。
  天空大亮,金乌灿灿高悬。
  张辞水来禀,不出楚明玥预料,这间房子里果然有暗室,机甲师也摸清了暗室的位置,只是爆炸之后,控制暗门的关卡尽数被毁,那面千斤重的石墙无从开启。
  而这等经能工巧匠精妙设计过的暗门,是最用不得蛮力去撞开的,大力撞击之下,不免又会启动暗室里的摧毁机关,且经此次爆炸,尚不知暗室有没有崩塌。
  内院里的大多数将士,由楚彧带领回军营了,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轻伤,总要让人回去医治,全都挤在被毁成废墟的大邺府,也无济于事。
  天亮了,古纥、北厥联军犯宛战败的消息,也该传回古纥、北厥王族了。
  三日。
  楚明玥给了张辞水三日的时间,纵使将大邺府掘地三尺,也要破开暗室。
  最多三日,古纥、北厥的王子会亲自送来降书,介时,宣珩允若不出现,大宛皇帝于夜袭中失踪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介时,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然而事实上,根本用不到三日,古纥、北厥就会察出异样,他们占领大邺府后清府的举动,太不寻常了。
  张辞水劝楚明玥回军营等,被楚明玥拒绝,楚明玥也未让张辞水为难,白日里金乌毒辣,马车里闷热,她带着张婶在大邺府尚能落脚的地方四顾一圈,还真找到了储冰室。
  储冰室位置偏僻,半沉地下,未被炸药殃及,基本上完好无损。
  楚明玥带着张婶往冰室门口的廊檐下一坐,一阵阵透着冰雪气的冷风从里边流出来。
  张辞水安排了几个黑衣骑过来守着,随时听候吩咐。
  楚明玥用不上这些人,就让人都跟着坐这里凉快着。
  她已经平静如初,未有慌乱,她强迫自己必须镇定,甚至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若是当真寻不回人,这事要用怎样的措辞送信回朝。
  要如何陈述,才不会让京中老臣、新贵因拥立新皇而大打出手。
  是的,就连新皇这事她都想到了,只是如今她不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哪位王爷继位,她都无可指择。
  张婶找到一处粗简的烧饭屋子,大抵是府里下人私下开小灶的地方,剩下的吃食不多,她煮了一大锅绿豆粥。
  楚明玥让那几个黑衣骑取了冰室的冰过去,滚烫的绿豆粥一碗碗坐在冰上,被送到内院,给一直辛苦的兄弟们解渴充饥。
  而她就坐在廊下,肩头靠着落漆的廊柱,后背被凉风吹着,渐渐竟有些冷意。
  楚明玥抬了抬眼,天上的太阳仍旧晃得人眼疼,怎么就有些冷了呢。
  张婶给她端来一小碗绿豆粥,她捧在手心里取暖,却一口未喝。
  就这么一直坐着,待金色的日光在天幕上走完半圈弧线,从西边沉沉坠落。
  夜里,在张婶的劝说下,楚明玥回到马车里躺下,明明脑袋里昏沉似浆糊,却迟迟不能入睡。
  马车上的小窗挂起帘纱,从那寸小窗口望出去,星河漫天。
  耳边响起夏虫的叫声,由远及近,一声又一声,楚明玥紧阖双目,耳畔虫鸣连连,恍恍惚惚中好似入了梦。
  眼前黄沙弥漫,风声萧瑟。
  楚明玥站在梦里,紧紧捏紧掌心,这是她做过许多次的梦。
  耳畔呼啸的风声会逐渐清晰,化为一声声“妖妃”厉骂,接着,望不到尽头的黄沙里会走出无数的人形骷髅,无数只手会穿过黄沙试图抓住她。
  楚明玥静静得等待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
  声音逐渐清晰,一只只白骨也已触碰到她的额面。
  终于,身后马蹄声响起,那个人来救她了,但她看不清他的脸,曾经,她觉得那是她唤兄长的人。
  这次,她镇定回头,极力睁圆双眼,看着朦胧模糊的轮廓踏着枯骨而来,马背上的人终于看清楚,他一身素面玄衣,面容锋锐,半身鸦发在黄沙里飞舞。
  宣九。
  楚明玥不敢开口,只睁大眼睛盯着那张孱白的脸,他紧握缰绳的手腕上尚缠着渗血的绷带。
  可是这一次,马背上的人没有向她伸手拉她上马。
  雪色的照夜白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冲进漫天迷眼黄沙里,而他,不曾回头。
  楚明玥提步追去,一脚踏空,从黑暗中惊坐起。
  她捂着胸口深深呼气,犹如未抓住救命草的溺水者。
  梦里救她的人,是宣珩允,可这一次,他不是来救他的。他像一个幽魂轻飘飘的过去了,就连照夜白,都轻似一片雪羽。
  马车里漆黑茫茫,她深深弯下腰背,把脸埋在双膝之间,纵然这样,也压不住心尖上一下下抽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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