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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水月作镜花

  老妇人站的位置极为偏远,看不清楚车驾和仪仗,却能感受到那威严的气势。她死死摒住了气。她现在能神智清明,能听到自己胸腔内急促的心跳,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华盖之下,一团穿锦绣华服的贵人似是绞在了一起,看得并不分明。
  吴阿菲正和女伴有说有笑,不经意看到面色苍白如纸的仆妇,大惊失色道,“阿嬷,你怎么了?”
  贵妇们听见吴阿菲的惊呼,纷纷驻足。其中一人道,“阿菲,叫人把她抬到树下歇息吧。”
  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斜靠在树下,有一个男子见她醒了,说道,“阿嬷,身体好些了没?”
  老妇人勉强点了点头。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雅琴拨弦之声,似是无意却是幽婉绵长,比起笙瑟箜篌,失了浮华之色。她静静听着那人的弹奏,感觉身上的伤痛也减轻了许多。
  不知何时,琴音停止了。老妇人扶着树,站了起来,男子连忙扶住她。“走吧,我这身子骨,到底还是老了……”
  吴阿菲到了夫家,看见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身影,上前关心道,“阿嬷,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我叫人来给你看看身子。”
  老妇人的脸涨得有些红,“阿菲对老身太好了,老身受宠若惊啊。”
  吴阿菲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这是阿菲应该做的。”自从父母发现这个老妇人曾是皇室女官,就让她教养自己,还让她拜其为女师。吴阿菲在父母膝下被养的懵懂天真,唯父母是从,他们一说,吴阿菲就认真遵守。
  送老妇人回房后,吴阿菲就继续跟闺中密友一道赏花吟诗。酒酣正热之时,不免聊上一些奇闻轶事。桓灵月望望四周,压低声线,“听说文家那个女儿跟她丈夫和离了?”
  大家心知肚明。那个沉默寡言端庄沉静的文家女,除了文幼旋,还能是谁?桓灵月颇好郊游,也认识几位文家和周家的千金和夫人,但从未结识过她,加上传闻里的性子和经历,更是让她十分关注文幼旋。毕竟她就见过一次,众女骑马郊游,文幼旋未有一友,闭口不言,气场冷冽难以让人接近。她是天性如此还是被琢磨而成?要是后者,那可太悲哀了。
  “她怎么可能会提出来和离?是婆婆林令提的。”
  陈荏笑道。
  桓灵月脑中浮现林令铁青着脸,教训儿子儿媳的场面。也对,表叔那么喜欢这个儿媳,肯定希望她一直是周家妇。
  ——
  “请进。”
  宋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朝他示意。
  她连忙上前,听候调遣。
  周季萌低下头看他的脚尖,再去看女道士的装扮,发现都没有问题,才挥手遣退旁人。
  他颇为无奈地说,“内子有隐疾,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治愈。前不久去寺庙拜佛,内子被拦下说她无法进入佛家。不知道长有何见解?”
  宋阿沉吟思索一阵,拱手道,“不知能否让贫道见见夫人?”
  “自是可以。”周季萌顿首。他指了指里面,宋阿见那是一处纱帐,里面似乎躺了个人。
  宋阿脚步轻轻,走到床帏旁边,几下勾开纱帐,只望见女子安然入睡,浑然不觉方才的交谈。
  宋阿凝神再度打量这个女子,察觉到她脸上虽平静但有愁容,双唇紧闭却又未完全咬紧,似乎是想诉说。宋阿将手指放于她鼻间,被吓了一跳,赶紧再摸向她的脉搏,才吐出一口气。
  女冠转身,朝周季萌走去。这个年轻的世家公子顿时看出宋阿的面容也染上几分惊疑和不解。
  只见宋阿简单行了礼,犹豫地吞吐道,“公子,夫人她无呼吸,有脉搏,应是离魂之症。按理来说,她不应入世沾染俗尘,但望她现在模样,约莫有苦未解,才如此昏睡。”
  周季萌的语气不免急切,“我之前看书,书上有说残魂可寄生亦可寄死,她是离了魂还是被寄生了?”
  宋阿听闻此事,再度瞥了一眼沉睡的女子,压低了声音,“不知夫人以前可遇什么灾祸?”
  这几个月,周季萌自是把文幼旋的往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他试探着说道,“听闻她五岁时罹患恶疾,差点丧命。这跟离魂症有关么?”
  “只是猜测罢了。但说不准夫人五岁时便被趁虚而入。”
  屋内静得可怕。许久,宋阿一甩尘拂,叹息道,“若是找到苦难之源,她便不治而愈。若是找不到缘由,便一直混沌如婴孩。”
  “贫道告退。”
  一直沉浸在恍惚中的周季萌听见宋阿的告辞,连忙起身,“谢过道长,多谢道长解惑。”
  佛家道家都试过了,难道接下来要去找那些巫婆么?那些邪祠诡术,能有什么用。周季萌瘫坐在榻上,深感无力。
  午后,周季萌用了餐,便立即赴秘书监处理文书。前不久,他的友人容亘也获封秘书郎,一时风头无二。母亲抱怨他为什么得不到晋升,周季萌低下头,看似再悔过,其实是高兴自己有了同朝为官的知音。
  书籍的管理着实是个清闲活。下了朝,褚思协邀请两人去他那里饮酒作乐。
  容亘听到他说要不醉不休彻夜不归,受了惊摆了摆手,“那我可去不得,公主身体有恙,我须照看她。”
  褚思协挑了挑眉,语重心长道,“那曜瑞好好陪伴公主。”
  他看向周季萌,“蔚卿,意下如何?”
  周季萌神色不宁,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听见唤他字,只好谢绝,“家中有事,怕是去不了了。”
  “唉,有家室的究竟不一样嘛。那小弟就先告辞了——喝酒去喽!”
  褚思协把手背在身后,摇摇头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周季萌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起一件事,“曜瑞,你刚才说,公主病了?”
  容亘不解,“的确病了。”
  “病了……”周季萌眼神闪躲,“请了人吗?”
  容亘依旧困惑,但还是回答道,“请了太常里的医师。”
  “那就好,”周季萌喃喃自语。接着容亘听他说道,“内子久病不愈,我差点病急乱投医,想请巫婆来家里作法。”
  容亘听见他提巫婆,神色一下子有些焦急,“蔚卿,千万不可请巫师巫婆这些下九流的啊!”
  他的语调变得无比急促,周季萌惊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是自然不会的。”
  容亘愁眉不展,“你怕也听过,因为沉迷巫术,把自己搞的疯癫,进而祸害全家的荒唐事情……总之,巫术万万碰不得。”
  “棠溪!”
  少女望见自己的夫君,从车上跳下来,朝他的方向奔来。
  容亘见是公主来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与动作的慌乱截然相反的是,他的眼眸同时亮了,万千银花绽放于他的瞳孔之中,让周季萌都不禁感受了那种浓烈的喜悦。
  “公主,你怎么来了……”容亘望着景元琦,脸红彤彤的。
  “我们一起回家!”景元琦拉过他的手,笑容明媚。
  不过她拉过他的手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见过昌元公主。”陌生的青年施施然弯腰行礼。
  “免礼免礼。”她颇感尴尬,急忙说道。
  容亘更是不好意思,回头望向周季萌,“蔚卿,我们先走一步了。”
  周季萌笑了笑,“恭送公主和驸马。”
  他目送夫妻二人登车行远,直到路尽头。公主方才,是没注意到他吧……可无论如何,她看了他一眼。
  回去后,她会问他的名字么?还是就此别过,毫不在意?心底隐秘的梦境不禁翻飞,美人如花,花迎美人,都落入此时人影寥寥的秘书监,显得他所思所念皆格外隐晦和荒唐。
  棠溪。这个别字,的确是妙。他几次拜访容家庄园,望见棠梨树下的溪水,岸边遗落的手帕上绣了燕雀,他捡起,做贼似地收入怀中。也许不会是公主的,是其他人的。周季萌不停默念,就那么说服自己。
  容九畹别有深意地打量他,“想不到,周家会放你跟容亘走得近。”
  “我自己违背了父亲。”周季萌在这个隐士面前,语气不免带上几分抱怨。
  “吾亦想不到,你会来这里。棠溪特意跟我说,放你进来赏景。”容九畹捋了捋胡子。
  他任凭老人的打量审视,只是说,“他跟我提过劳园。我仰慕已久,有空闲便赶来了。”
  “爱侄之友,自是可以进。不过我这个老翁,没法陪蔚卿看景了。这里也没有仆从,你若想出去,记住这个门旁边的洞。”
  容九畹哼哼道,气高趾昂地划船去了。周云么,老家伙,顽固腐朽的就像这里的石头一样,他一踢,不动;他踢多点,才能把它踢飞。可是他倒是能踢飞他不喜欢的是是非非,周季萌可以吗?
  周季萌自是不会让容亘和他的公主察觉出来有人窥探着他们。他心思缜密,这般隐藏更是不显山露水。
  可因为天不知地不知,助长此情蔓生,在不见天日的沟渠里融化成一汪水月。他瞥见歇在内室的文幼旋,指尖上渡来一层灼烧之感,再不阻止,必定殃及旁人。
  如果能摆脱这种囚牢,才可以跳出地狱……那便先和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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