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未能得到释放的杀意似野火燎烧,空荡荡的双手甚至痒到发痛,祝玄再也睡不下去,推门而出。
  大雪下了一夜仍没有停,时辰尚未过卯,刑狱司里一片寂静,祝玄疾落在夏韵间外,正要去地牢,却听一阵极轻的说话声从旁边的小院里传出。
  他无声无息落在院内,便见肃霜鬼鬼祟祟地蹲在院角几株花树前,捂着嘴嘀嘀咕咕不知念什么。
  雪已在她乌润的头发上积了一层,她却浑不在意,还在那儿摸树。
  “凯风自南,春已到。”
  她往掌心吹了口气,漫天飞雪突然像活了一样,颗颗粒粒团簇在树上,拼成开花的模样。
  “这也算成了吧?”
  肃霜喃喃说着,忽觉不对,一扭头望见祝玄,当场僵在原地。
  祝玄不说话,踩碎满地雪,一步步朝她走,她立即连连后退,帔帛都掉了下来。
  弹指声乍响,墙壁上的青铜离火灯一下亮了,肃霜发觉后背也快贴着墙,已无路可退。
  她停下,祝玄也停了下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凛冽的杀意却一层层笼罩过来。
  本能在催促逃命,可肃霜知道自己逃不过。
  “少司寇……来这么早……”
  她只觉声音干涩,僵了片刻,忽然闭上眼侧过脑袋:“……我……少司寇你要不、要不扎我吧?”
  耳朵变成筛子总好过整颗仙丹变成筛子。
  过了许久,踏雪声响起,带着凉意的手指捏住了她的耳垂,指尖略有些粗糙,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肃霜觉得胸膛里那颗小心脏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你……你扎,我不躲。”她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桂花蜜金糖的甜香落在额头上,祝玄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把眼睛睁开。”
  是要她睁着眼被扎?
  肃霜勇敢地撑开眼皮,那双相似的眼近在咫尺,目光如冰一般,她屏住呼吸,被动地与他互相凝视。
  凑得近,祝玄清楚看见她耳廓上绒绒的小细毛一根根受了惊吓似的立起来,睫毛更是闪个不停。
  还有雪积在她头发上,衣裳也还是昨天那套。
  “你一夜没睡,就捣鼓这些小把戏?”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确实一夜没睡。
  离开栖梧山后,肃霜在“麻溜地滚回黑线仙祠”和“收拾收拾躲去下界”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放弃了。
  明明心里有预感,知道“母亲”可能不是个愉快的问题,莫名的冲动还是让她选择问出口,以前她不会这样的。
  从未有过难以释怀的歉意在缠绕,她只是觉着自己应当做点什么。
  “小把戏是不是……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肃霜声若蚊呐。
  她眼里有胆怯,也有细微的歉意,可祝玄更多察觉到的是她的委屈,好像躲在厚厚壳里的小生灵刚探一根手指出来,便被拍了回去。
  是真吓到她了。
  祝玄默然片刻,手腕忽然一转,一枚辛夷花耳坠落在掌中。
  肃霜瞥见银链闪烁——要扎了?她骤然闭眼,却觉他摸索半日,将久违的辛夷花耳坠穿回了耳洞,一条划痕都没擦出来。
  冰冷的花坠被他托起,连带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手掌中,祝玄的声音很低:“以后不要这样了。”
  掉在雪地里的帔帛重新挂回肘间,肃霜只觉背上被安抚似的轻拍了数下。
  “看来果然是心诚则灵,小把戏成了。”
  祝玄扭头看着坠满枝头的琼玉花朵,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轻松的意味。
  肃霜唇边的梨涡浅浅地凹进去,轻道:“还是不算成,我发现之前不灵是因为天界的花树懒得理我,我得骗它们春天到了,但它们糊弄我,到现在也不肯真开花。”
  声音这么小,还在害怕?
  祝玄转头望向满院积雪的花树,悠然道:“不是花树不肯开花,是季节不对。”
  他抬手划了一横,念道:“熏风已至,开花。”
  炽热的风盘旋而起,院内所有花树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离肃霜最近的是几株石榴树,榴花辟辟啪啪地伸展开,一朵接一朵绽放,霎时间沉坠而下,映着满地皑皑白雪,更显妖红似火。
  “夏韵间的花草无论种类,都只在夏天开花。”祝玄见她盯着榴花看,便折下一枝递过去,“榴花与冬雪在一处倒是有意思。”
  肃霜只觉脑中“嗡”一声,眼前骤然浮现犬妖模糊的阴影轮廓,耳畔仿佛又听见他清朗的声音:“这是你想要的夏天的花冬天的雪,既然看不到,那你伸手摸一下。”
  可此刻递花给她的不是犬妖,在这里让飞雪与榴花漫天飞舞的,眉目清晰映在雪色灯火中的,是祝玄。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极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她慢慢伸手接过榴花,花瓣红似火,雪片莹白点缀其上。
  清风拂过,祝玄长袖在她身上一扫,头顶肩上的积雪便尽数弹飞,他的视线定在她鼻梁上犹殷红的胭脂痣上,忽然间所有晦涩难言的阴郁与泛滥的杀意都消失了。
  “你是想吃些东西,还是睡觉?”他秉持“仔细地养”这一原则,不能亏待她。
  “我……”
  肃霜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两个,一个在竭力把犬妖的轮廓与祝玄的身影交叠在一处,一个在冷冷地说:你知道他们不是一个。
  怎会如此?一定是被祝玄吓的,导致他的存在感突然变强。
  祝玄见她满面茫然,索性替她决定:“先吃东西,再睡觉。”
  他又凑过来,肃霜骤然退了数步,肩膀却被握住,手掌安抚地在她脑门儿上揉了一下,祝玄慢悠悠地说:“刚才都没扎你,现在更不会了。”
  像是不让她再退,他握住她的胳膊,一路牵着往自己的书房走。
  卯时刚过,然而雪云未散,四下里依旧暗如黑夜,书房里只有案上一盏明珠灯亮得柔润,肃霜被祝玄环着肩膀挨着他坐在书案前,他正打开一只精致的玛瑙盒,里面齐整地铺着一列桂花蜜金糖,两列一看就是甜口的茶点。
  祝玄极难得亲手沏了一杯浓浓的胭脂蜜茶,递到她唇边。
  明明是一只碰也不给碰的疯犬,突然拿出十二分的温柔架势,大抵他也觉得真吓到她了,安抚她?想叫她别怕他?可她为着害怕躲他远远的,难道不是他想要的?
  祝玄不对劲,肃霜觉得自己也不对劲,身体里两个仙丹在吵架。
  这些年她快被胸膛里不能磨灭的遗憾与疑惑折磨得筋疲力尽,遇见一双相似的眼,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纠缠,期盼可以抚平那些空洞。
  可现在她突然很难把这双相似的眼当成只有“疯犬”符号的存在,也不太能当做随时随地可以与犬妖叠在一处的虚幻替代。
  想说点浮夸的暧昧胡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想离开这里,可她越躲,祝玄抓得越紧,胳膊和脚像是被钉在这里了。
  除了喝那杯甜到齁的茶,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肃霜吞下胭脂蜜茶,突然道:“难喝死了,我不要这个,我想吃玉髓猩唇百花露万阳千星糕……”
  她报了一串只闻其名未尝其味的珍馐,等待祝玄的那句“梦里什么都有”。
  快变回以前的疯犬,让她清醒一下。
  祝玄只挑了一粒芙蓉糖糕继续喂,谆谆善诱一般:“不许挑食。”
  明明他才挑食,口味奇特。
  肃霜皱眉别开脸,不肯吃那块看着都甜到掉牙的糖糕,见他把糕放回玛瑙盒,复又伸手过来,瞅着是要掐脖子,她猛地闭上眼。
  五根手指突然把她的脸轻轻掐住,戳着上面的软肉,祝玄轻道:“你的胆子呢?”
  肃霜睁开眼,对上那双相似的眼,里面好似藏了一丝无奈。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脑袋往他肩膀上枕。
  “我不想吃了,好困,就在这里睡。”
  肃霜死活不放手,睫毛戳在他下巴上,痒丝丝的。
  祝玄不为所动:“屏风后面有床榻。”
  肃霜毫不客气往他怀里钻,像是恨不得把脑袋钻他衣襟里,整个身体都跌在他腿上。
  “我就要在这边睡。”肃霜咬住他襟口上的纹绣,“睡一觉我就不怕了。”
  是不是很过分?她等着凶兽用尾巴抽她,快把她扔出去。
  可祝玄反而屈起腿让她坐得更妥帖,低沉的声音晃得她头发丝一个劲打颤:“那就睡吧。”
  ……这哪里能睡着?
  肃霜俯在他胸前,鼻子耳朵嘴巴眼睛好像全被祝玄蛮不讲理的味道塞满,她要是背上有毛,现在一定是炸开的。
  耳朵突然被一根手指极轻地勾了一圈,她猛然抬头,祝玄笑了一声:“还在炸毛?”
  那双眼里盈满笑意,清朗而有趣,不像是疯犬能笑出来的。
  啊,现在像犬妖了。
  肃霜浑身上下的骨头一瞬间轻了无数,又把脸埋回去,咕哝:“别吵我。”
  身体里交战的声音终于停了,化为同一个声音:想梦见犬妖。
  窗外风声幽幽,脚步声说话声渐起,秋官们开始办差了,书房里还是一片静谧,只有肃霜深邃绵长的呼吸声起伏。
  祝玄一手圈着她,一手端着卷宗,总有些心不在焉。
  似乎是胳膊被压到,又似乎是腿被压到,然而书精轻且软,纤细玲珑的一团,根本也压不坏他。
  是不是太纵容?
  祝玄放下卷宗,忽觉肃霜使劲在胸前蹭了一下,眉尖蹙起,几颗假惺惺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晃,一面嘀咕:“别……别扎我……”
  哦,原来是梦到他了?
  怪可爱的。
  祝玄从她头发里摸出辛夷花耳坠,又连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掌中,忽觉说不出的愉悦。
  多好,以后手里空荡荡时,有个书精可以搓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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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凯风”和“熏风”,一个是指春风,一个是指夏风。
  凯风自南出自诗经邶风·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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