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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生长日志_分卷阅读_67

  再度升级的地下城像一具更加强壮的身体,力量更强,肺活量更大,视力更好。幽灵的数量限制没有解除,但能前往的范围变大了很多。从进化完成的那一天起,塔砂就将幽灵之躯投向了防线那边的人类聚集地。她见到了第一座人类城市,瑞贝湖市的繁华程度让她惊讶。
  不是说塔砂没见过这种规模的城市,用现代的目光看瑞贝湖,这座城市无疑落后又复古,但它与小镇、县城的文明程度有着大约半个世纪的差距,再次更改了塔砂对埃瑞安所处年代的判断。
  夜晚的所有街道都会亮起路灯,以动物油脂为燃料的制式灯具点亮了这座不夜城。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之中来来去去,道路平坦而四通八达。一条名为瑞贝河的河流横穿这座城市,上游平缓丰沛的地区便于取水,建在这里的水厂供应了整座城市的用水;几次落差的地势又让瑞贝河中下游河水湍急,另一些工厂坐落在这些地方,利用水能推动庞大的机械。
  这并不算一个工业城市,没有煤矿、石油与一系列衍生产品,水能利用率低下又不稳定,少许工厂不能用来顶替人力,机械制造效率不高,价格高昂,与平民无关。塔砂同时看到十五、十六、十七乃至十八世纪的景象,她意识到,把地球上的人类年代套到这个世界头上毫无意义。
  瑞贝湖的居民识字率更高,学校不仅为想要进入军政体系的有钱人准备,工厂需要培养一些识字的工人。这里使用着全国通用的教材,字里行间中都在赞美人类,赞美军队,赞美战争。近半数工厂制造着军用品,瑞贝湖最高的建筑物不是钟塔而是军事设施,它在夜晚格外明亮,像城市中的灯塔——军事机关的灯与外面那种不同,更加明亮稳定,没有动物油脂的气味。圆柱形的灯罩下连接着一些管状物,与地球上十八世纪的瓦斯灯有些相似。没有煤矿的世界里瓦斯灯要靠什么运行?或许那些肉眼难以看清的符文提供了一点答案。
  埃瑞安的特殊状况透出一股地球近代史上熟悉的气味,就好像军队拥有国家,而不是国家拥有军队。
  瑞贝湖还只是一个城市,整个埃瑞安的军工厂只会比这里规模更大,产能更高,军事力量和开战的热情更强。目前的地下城,想用几条龙对上整个人类帝国,无疑以卵击石。
  但是,地下城输定了吗?
  在观察了城市、居民、教材和一些重要人物之后,塔砂可以肯定地回答:才不是。
  举国之力打造出的战争机器虽然可怕,却不可能持续到永远。没有了敌人,被煽动的愤怒要向谁投掷?磨锋利的刀子要向谁砍去?透支的力量要从哪里得到补给?万众一心的狂热总有疲惫的那一天,塔砂来到的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开始累了。
  埃瑞安的人们赶走了神魔,消灭了矮人,击败了兽人,在最近的一个世纪里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零散的异族只能在追撵下苟延残喘。教材用美化了无数倍的语言语焉不详地提到过最近的几次“内部冲突”,它很好地说明了无敌的帝国如何消费过剩的战斗力。
  如日中天的埃瑞安正走向一个岔路口,当局者无从知晓这条路通往何方。在上个时代最后的人与物泯灭在岁月中以后,或许一切不符合历史进程的部分都会被慢慢修正吧。
  不过,塔砂来了。
  幽灵在一间间房屋一个个成员中耐心地筛选,细心地观察。本森中校是个强硬派,总督是个难掌握的老狐狸。上头的将军们各有立场,总督那一派算是鹰派,多面间谍奥斯蒙头顶的那位不见得是鸽派,却热衷于与鹰派争权夺利。罗伯特上校心中憋着一把烈火,而尽管一再退让,他依然有着稳定局势的能力,感谢埃瑞安推崇军方地位的传统。总督的副官深得信任,他对总督政#治资源的垂涎更胜于被赏识的感激。
  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朋友,但愤怒与野心,无疑是塔砂的朋友。
  罗伯特上校首先接过了她的橄榄枝,他对出卖别人的利益毫无心理负担,并且和塔砂一样需要时间。这涉及一些上头的争端、利益交换和一些私人恩怨,经历了短暂的试探后,他们一拍即合。
  奥斯蒙是关键的棋子之一,作为国都插在塔斯马林的另一只探测铃铛,塔砂需要他继续传递一切如常的假象。即便奥斯蒙没有亲手砍上总督,这罪状注定也要背到他身上,这种油滑之人难以利诱,不如威逼。本森中校在被关押的当天失踪,奥斯蒙为此一夜未眠。这个目睹“奥斯蒙杀害总督”的人证将长久地被保留下来,作为奥斯蒙通敌的证据,成为悬挂在他头顶的利刃。
  在木已成舟后,要说动副官便相当容易了。他自有有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忍辱负重,与可恨的敌人虚与委蛇,顺便——真的是顺便,不得已,身不由己地——欺上瞒下,暂代总督之职。这很容易,他曾多次为总督代笔。瑞贝湖的市长算是个内政人才,擅长见风使舵,不擅长英勇机智绝地反杀。他会恭敬地对待任何上司,无论上司是谁。
  这些人对塔砂忠诚吗?
  要说忠诚也太可笑了,他们不太会对塔砂抱有善意,抱有恨意的人倒不少。他们没有签下契约的资格,无从以出卖灵魂做出保证。但在没有契约的地球上,无数带着逼迫性质的盟约一样胜利完成。
  这些人有着各自的目的,上了同一条贼船也没有同一个立场,如此正好。他们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监视,搞出一通谁都动弹不得的僵局,而塔砂便可以跳出棋局外了。她不需要每时每刻拿着鞭子在这些人身后驱赶,他们自己的野心与畏惧限制了他们自己。当背叛的代价比忠诚更大,当保持沉默能得到的东西比说出来更多,为什么要走上更艰难、更危险、更没有利益的道路?
  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塔砂选择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
  这就够了。
  塔斯马林州与东南角不一样,对于成员稀少又有着广阔地下空间的势力来说,东南角这块根据地已经足够。占领更多土地有什么意义?任何打下大片领土的少数族裔都会为层出不穷的反抗疲于奔命,并且毫无消化、管理和建设新领地的能力。与其辛辛苦苦占领下来,分散放置捉襟见肘的管理者或者天天担心原有管理员的忠诚,不如保持原状,等需要什么再去那边拿。
  塔砂不贪心,她很清楚,打通桎梏与争取时间才是最需要的东西。
  她也成功得到了它们。
  ——————————
  瑞贝湖是一座繁华之城。
  周边的诸多小城镇供养着埃瑞安南部的繁荣之都,塔斯马林州的总督府便坐落在此处。每个白天都有大量马车进进出出,载着商人们订下的货物,载着拜访的旅客与归来的游子。而夜晚甚至更加精彩,鲸油路灯的火光照亮了这座从不入眠的城市,在小城镇的乡巴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老爷夫人们打扮起来,游走于诸多夜场。
  这是塔斯马林州最适合贵人们的城市,驻守在这里的那位上校总是深居简出,虽然不加入绅士小姐的娱乐,但也不像某些没有情趣的严苛军人一样扫兴。总督才是这里的主人,人们只有在交军事税的时候才会想起军方,这也让瑞贝湖的气氛比别处宽松了许多。各色沙龙迎接着来自埃瑞安各地想要找乐子(且颇有资产)的人,一半欢场的老板都吹嘘曾接待过来自国都的贵客,其中一些可能没有说谎。
  国都的平头百姓也有着高别处一等的自视,但任何还没法挤入那个顶尖特#权圈子的人都得承认一件事,越靠近埃瑞安的中心,享乐就越要让位给军事,腰缠万贯的人也需要夹着尾巴做人。拿旧时候的话讲,那便是“黄金万两也比不上天高皇帝远”——这当然只是个比方,埃瑞安早就没有皇帝啦。
  尽兴而归的豪客们会描绘这样一个瑞贝湖: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在最深的夜晚依然灯火辉煌,贴着金箔的浮雕在灯光下栩栩如生,歌剧演员在舞台中演绎悲欢离合。慷慨而有品位的主人举办盛大的宴会,银烛台倒映着巨大长桌上丰富多样的美食,装饰花束鲜艳欲滴,在这一天的清晨刚被园丁摘下,由快马送入城中。巨大的舞池当中,衣冠楚楚的贵人们翩翩起舞,面具遮住了交际花们的半张面孔,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娇艳嘴唇。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能找到任何想找的东西。
  但即使是这样一座灿烂华美的城池,灯光之下也有着阴影。
  比如这里。
  瘸腿街有一个十分上不得台面的名字,据说得名于曾经住在这儿的一群瘸子。有这样的传闻,最早这里曾用于安置一些在战争中瘸了腿的老兵,埃瑞安慷慨地将这片地皮赠送给他们。这个传说的可信度并不高,还不如另一个说法让人们信服:任何毫无准备地路过这里的有钱佬(这个词在这儿就是字面意思,口袋里有钱而且穿得不够破烂的外来者)都可能瘸着腿回去。
  它位于工厂群投下的阴影中,一批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废弃建筑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寿终正寝,终年晒不到太阳。工厂制造出的污水被排放进这块区域中,不少居民满不在乎地在这免费水源中洗澡和喝水。这里居住着一大群被称作瑞贝湖渣滓的家伙,赌棍,流浪汉,混混,不得志的艺术家,残废,流莺,罪犯……许多人有着以上多重身份。他们像蟑螂跳蚤一样顽强地生存,与瑞贝湖光辉灿烂的一面一起出生,可能也要一起生活到世界末日。
  缺牙拉里从他的狗窝里走出来,咔咔挠着发痒的肚子。他刚度过了普通的一天,吃得半饱,揍了个把人,被若干人揍,没被谁干掉,完美的一天。他在街角放了水,正准备走回去,脚步忽然停下了。
  他看见了一个外来者。
  外来者穿着一身不错的衣服,斯派克一眼看出这料子耐脏又耐用,无论扒下来自己穿还是卖掉都颇有赚头。这人戴着一顶帽子骚包的宽檐帽,穿着一双马靴,金属马刺挂在地上格外响,像个开饭的锣鼓似的,看起来根本没打算无声无息里溜过瘸腿街。拉里观察了几秒钟,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武器,既然如此,还客气什么呢?
  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晚下手那是便宜了别人。拉里拿起一根木棍,猫着腰从外来傻帽背后靠近。他屏息加快了脚步,在对方身后高举木棒,用力挥了下去。
  砰!木棒的声音。
  咔嚓!骨头的声音。
  缺牙拉里发出一声哀嚎,用上全力挥舞的木棒在墙上砸断。刚刚发生了什么?打扮成孔雀的肥羊躲闪起来却身轻如燕,马靴轻巧地在拉里身上一勾,木棒便挥空砸墙,还让拉里扭到了腰。
  “哎呀,朋友!”肥羊在拉里身后笑起来,“咱们才第一次见面,何必行此大礼?”
  拉里咒骂着站了起来,扶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腰,一拳向外来者挥去。身为街头打手就是有这种好处,当受伤成了家常便饭,疼痛就成为了习惯,变得可以忍耐了——堆积的伤口会减少他们的寿命,那又是别的事,反正他们活不到那个年纪。拉里迫切地想揍扁那张欠揍的面孔,戴着指虎的拳头凶狠地砸向外来者的脸,再次被闪了过去。
  “斯派克那条老狗还好吗?”他甚至能在躲闪中轻巧地问,“他现在还没出现,不会死了吧?”
  拉里才不管他在说什么,斯派克,“没头的斯派克”在这一带是个人物,不少混混想给他当走狗,另一些则梦想着取而代之。他当上瘸腿街的话事人之一有好一阵子了,久到最底层的混混也听说过他。拉里见过不少人虚张声势地拿斯派克的名字当护身符,拉大旗作虎皮,仿佛真的能和斯派克认识似的,这种傻瓜都没什么好下场。拉里挥拳,再挥拳,直到没法再挥拳。
  肥羊扔出了腰间的绳索,那套索一下就抓住了拉里,不是胳膊,而是脖子。活扣在套住他的下一刻收紧,将他向前方拽去。马靴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踹到他的膝盖上,拉里跪了下来,被向前拖行——见鬼,这家伙的力气大得吓人!——肥羊的胳膊按着他的肩膀,一边灿烂地微笑,一边将套索收紧。
  “冷静,朋友,你可真不友好。”外来者状似苦恼地说,“难道你没认出我吗?前些年我的海报贴满过瑞贝湖呢,我打赌你肯定见到过一两张,驭龙者……”
  “道格拉斯。”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你来干什么?”
  这当然不是缺牙拉里的声音,他的脸在套索中憋得青紫,别说一个字,连一口气都吐不出来。从巷口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一头短短的黑色头发,一张有着各种伤疤的瘦长面孔。这人的声音比脸老二十岁(他喉咙上那道巨大的斩首伤疤可以说明点什么),脸可能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他短袖下的肌肉依然精悍有力,像一头经验丰富又还未彻底老去的老鬣狗。
  小巷中不知何时围满了人,老鬣狗的狗群审视着外来者。
  拉里被放开了,他为缺氧大口喘息,倒在地上没法起身。被称作道格拉斯的外来者将他扶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拉里的背,仿佛刚把不慎摔倒的拉里从地上扶起来,而不是刚将他勒得半死。
  “晚上好,斯派克!”道格拉斯亲热地说,“真高兴看到你还是这么活蹦乱跳!”
  等拉里平息了咳嗽,能抬头重新注意战况时,道格拉斯已经向斯派克走了过去。他收起了绳索,向着那边闲庭信步,甚至对着对方张开双臂,好像要给一脸阴沉的混混头目一个拥抱。这蠢货!拉里心中咒骂不休,准备好观看斯派克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者之间的距离缩短到零,道格拉斯抱住了斯派克,斯派克露出一个狞笑……
  回抱了道格拉斯。
  两个人都笑起来,把对方的背拍得啪啪响,拉里一脸茫然,并惊恐地发现斯派克的手下们看起来并不意外,甚至多多少少也笑了起来。
  “你居然还没把自己玩死,真够命大。”斯派克嘶哑地笑道,“你的马呢?”
  “跟着小姑娘跑路啦!”道格拉斯一摊手,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新坐骑太过拉风,未免吓到花花草草,我只好用双脚走回来。”
  斯派克嗤笑一声,显然对他的话没多少信任。瘸腿街的重要人物和外来者相携而去,斯派克的手下之一不耐烦地踢了踢拉里,问他叫什么名字。拉里意外交到了好运,从一个游荡的底层混混变成了斯派克手底下的底层混混。
  他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外来者的身份,一个马戏团里的招牌明星,有几手绝活。“可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一个外面来的阔佬。”拉里耿耿于怀地说。与他交谈的前辈笑了起来,说:“他可以是任何一边的人,这家伙交际广阔。”
  接下来的日子里拉里体会到了这一点。
  道格拉斯穿着不错的料子,却不在乎跟最肮脏吓人的那些人坐在同一把凳子上。他能说出远方各式各样的奇闻也能听懂本地的俚语和笑话,他钻进瘸腿街唯一的酒馆,在油腻腻的吧台边和人谈笑风生,轻易地抓住围观者的注意力,灌下许多杯劣质酒精却不会醉倒。他在掰手腕比赛中胜过了所有人,“啊,新纪录!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厉害!”这人假惺惺地叫道,以此为理由请所有人喝了一杯。
  道格拉斯适度地慷慨,精准地拿捏着“慷慨可亲”与“待宰肥羊”之间的差异。他在瘸腿街的渣滓当中广受欢迎,有分量的人物则对他的尊敬满意,没头的斯派克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朋友。这人好像天生就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哪怕是差点被掐断气的拉里,在不久后也不再讨厌他了。差点弄死拉里的又不止他一个人,道格拉斯绝对是这份名单中最具有意思的一个。
  在大约一周的到处游荡后,这一天,道格拉斯在酒馆最热闹的那个时间段跳上了桌面,拿起老板擦个不停的玻璃杯敲了敲。酒馆的顾客们在这声音中转过头来,他便在万众瞩目中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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