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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_分卷阅读_100

  霍相贞听了这话,登时就又想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可安如山的棺材就停在他的眼中,他知道凭着自己当下的实力,即便真去拼了,也无非是自己鱼死,自己网破。
  安如山被炮弹炸得只剩了半截,还要存着一口气等待自己,告诉自己“不打了,你得活”。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中含着一点泪,想一个人会为了嘱咐自己最后一句,硬是忍着不死——只剩半截了,一身的血都流尽了,可是,忍着不死。
  李克臣充当了他的全权代表,和革命军讨价还价,想给他争点自由,争点尊严。直鲁联军被人打成了孙子样,参谋长自然也随之不值了钱。李克臣很勇敢的,很艰难的,一趟趟往革命军的阵营中跑。他还勉强维持着联军总参谋长的气派,心里并不比霍相贞更好受,并且有点害怕,怕双方一言不合,革命军会把他推出去一枪毙了。横竖都是通缉令上的人,毙了他也不犯毛病。
  革命军的姿态很强硬,寸步不让,也没有让的必要。双方正是僵持之际,孙文雄一军悄悄的渡了滦河,不知是要抛弃霍相贞,还是要顽抗到底,还是要自立山头。革命军糊涂着,霍相贞也糊涂着,滦河对岸的东北军更糊涂。与此同时,直鲁联军中来了一位秘密访客。
  秘密访客是个日本人,名叫青柳嘉人,本是华北商社中的理事,一度很热心的想要和霍相贞联合开矿,然而霍相贞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使他受了许多冷遇。如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总之出现在霍相贞面前时,他西装革履笑眯眯,并没有旅途劳顿的风尘相。
  他知道霍相贞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开门见山,表示日本驻屯军愿意提供给直鲁联军一百万元军费,以及五千支步枪,八百万发子弹;同时日本领事馆会向东北的少帅施压,让少帅接纳直鲁联军渡河驻扎。
  霍相贞的脑筋一直是日夜连轴的转,早已经疲惫到了麻木的地步,如今骤然听了青柳的许诺,他先是一怔,随即头脑中瞬间安静清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况对方还是日本人。垂下眼帘盯着地面,霍相贞半晌没有说话。军费,步枪,子弹,地盘……全是他最需要的,全是他的命脉。可和日本人合作,又等于是饮鸩止渴。拿着日本人的武器打中国人?他在心里对自己摇了头。
  他要的是流芳百世,不是遗臭万年。
  眼角余光扫视了青柳嘉人,霍相贞心中忽然一动——不能轻易的放了这小日本走,他来得正好,有了大用!
  霍相贞没有像先前那样,给青柳嘉人的热脸一个冷屁股。对于正题,他不发表意见,但是很周到的招待了对方;与此同时,他大肆散布了青柳嘉人的来意,让滦河两岸的队伍都知道日本人盯上了他霍相贞。而一旦他霍相贞和日本人结了盟,直隶地界可就不是眼下这个形势了!
  凭着他麾下的几万兵,凭着日本人给他的援助,他会立刻重新兴风作浪。与此同时,他把他的第四军集结到了前线,半真半假的摆了一座迷魂阵,让人不知道他是想要开战,还是继续谈判。
  革命军和直鲁联军开始互相试探,对着敲山震虎。谈判仍然在进行,霍相贞的条件是要保留自己的警卫团,而革命军虽然不再坚持要押他去南京,但是也绝不许他再养一个团的人马。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下。末了青柳嘉人看出霍相贞是毫无诚意了,便告辞离去;而革命军也调动军队迎截了霍相贞的第四军——双方既然都有底线,实在达不成共识的话,只好继续开打了。
  说打不打,不谈又谈。拉锯战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李克臣带回了革命军的最后通牒——新政府限直鲁联军在三天之内缴械投降,允许霍相贞保留自己的卫队,其余士兵一律由革命军收编。
  霍相贞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父亲给他留了一省的土地一省的兵,可是到他手中不过十年的光阴,竟然只剩了一支卫队和一处老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所以父亲走得好,灵机也走得好,起码他们眼中的他,还是个少年的英雄。
  卫队的规模,按照要求,须得控制在一百人以内。霍相贞挑挑拣拣的选了一百个小伙子,然后又去问了雪冰:“你怎么办?”
  雪冰站在他的面前,两道浓眉紧锁着,良久不发一言。霍相贞凝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恨自己,因为自己没能守住霍家的基业。
  两人相对而立,都像是无话可说。最后雪冰开了口,声音很低,力道很足:“大帅,我见机行事吧!”
  霍相贞问他:“你不跟我回北京?”
  雪冰摇了摇头:“不急,我再等等。”
  话音落下,两人心有灵犀的一同想起了孙文雄。孙文雄是另一款的犟种,对谁也不服对谁也不忿,只有霍相贞能治他。可现在霍相贞也管不了他了,他带着他的一个军,自作主张的渡了河。
  让小兵牵过了他的栗色阿拉伯马,霍相贞仰头看它。马有灵性,缓缓扇动了长睫毛,它带着几分多情相,也看霍相贞。
  霍相贞感觉它很美,是马中的美人。抬手反复抚摸了它的鬃毛,他对雪冰说道:“把它给你了。”
  雪冰也抬手轻轻摸了马额上的一块白斑:“我给大帅养着。”
  霍相贞笑了一下:“别给我养,也别圈着它。让它跑,撒开了蹄子跑。它是千里马,你得让它行千里。”
  最后又拍了拍油光水滑的马背,霍相贞猛然转身,大踏步的走向了营房。
  霍相贞让李副官给自己找出了一身崭新的斜纹布军装,先是过水搓洗了一遍,再用烙铁熨出棱角线条。而在李副官给他找皮鞋擦皮鞋的同时,安德烈像对待所有白俄脑袋一样,给他剃了个很精神的小平头。
  直鲁联军和革命军的关卡全开放了,在投降日的当天清晨,霍相贞早早起了床,很彻底的洗了个冷水澡。换上整洁笔挺的军装,他张开双臂站住了,让李副官为自己系好了武装带。
  戴上军帽转向安德烈,安德烈双手捧着一面小小的玻璃镜子,顾头不顾尾的映出了他的面容。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微微俯身对准了镜子,他又细致的正了正领章、扶了扶军帽。
  今天这一场,就是他最后的亮相了。穿了十几年的军装,今天穿到了头,往后再想穿,也穿不出了。
  一丝不苟的穿戴完毕了,他带着卫队骑马进入了革命军的军营。马队后方跟着一辆马车,拉着安如山的棺材。棺材被一面巨大的五色旗严密覆盖了,不肯见新世界的青天白日。
  双方既然讲了和,敌对的气氛自然消散许多。革命军中的一名军官前去迎接了霍相贞,并且要负责护送他出山。出山之后大概也不会停留,霍相贞知道革命军现在是“愿奴肋下生双翼”,恨不能直接大鹏展翅的把自己叼回北京。自己一到家,和军队一隔离,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军官是谁,他不认识,总之年纪也很轻,一脸有备而来的笑容,仿佛认定了霍相贞是个狡猾的刺头,而自己奉了命令,不得不来和刺头周旋三百回合。
  霍相贞在他面前下了马,伸手和他握了握。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得知对方姓王,乃是一位参谋长——哪支部队的参谋长,他没听明白,不过的确是位年少有为的参谋长。王参谋长随着他重新上了马,革命军的队伍也不动声色的包围了霍相贞的卫队。一行人等慢慢的沿着山路往下走,路边有革命军的士兵看热闹,一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兵对着同伴惊道:“这个大个子就是霍相贞哟!”
  小兵不知是哪里的人,说话带着一点口音,然而周遭众人全听懂了。霍相贞身后的一名副官听他直呼大帅名讳,当场横眉怒目的吼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小兵吓了一跳,王参谋长挥了挥手,先把小兵撵走了,然后对着霍相贞笑道:“这些东西全是粗鲁无知的,他们的言行,静帅不要往心里去。”
  霍相贞一摆手:“没有关系。咱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小兵想瞧瞧他们的对手,也是正常。”
  王参谋长笑了一下:“是,静帅豁达。”
  霍相贞又问道:“山外还有谁?顾承喜和连毅在吗?”
  王参谋长答道:“连军长在。”
  霍相贞很不想和连毅见面,可是若是避而不见,又像是怕了对方。一言不发的闭了嘴,他决定顺其自然。
  霍相贞走了很长的路,路上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来路,可是身后跟着短短一队卫队,而他又不想和副官卫士们打照面——他无颜面对自己的部下们。
  穿过了一片起伏缓和的山地,队伍到达了革命军的一处指挥部。霍相贞下了马,果然看到了连毅。
  指挥部是一列整齐的大瓦房,当中一间开了门,连毅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脚踩着门槛,侧身靠着门框。玩味似的审视着霍相贞,他照例还是美滋滋的笑:“静恒贤侄,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回归同一阵营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心中一阵烦恶,像是看到了邪祟。可他不大会你来我往的斗嘴,尤其是不能和连毅扯皮,所以决定压下这一口气,随他胡说八道。
  哪知连毅放下双手迈过门槛,溜溜达达的走向了队伍后方的大马车:“这棺材里头,装着小安吧?”
  霍相贞立刻转身,大踏步的追赶了他:“别动!”
  话音落下,连毅已经把手搭上了棺材盖。手指合拢抓住了五色旗,他当场把五色旗扯下来向后一挥。与此同时,霍相贞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你敢!”
  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连毅也针锋相对的拔枪瞄准了他。枪瞄准了,他的眼睛却还打量着棺材,脸上带着一层嘲讽的笑意:“贤侄,叔叔有什么不敢的?”
  王参谋长慌忙跑了过来,抬起双手压下两人的手臂:“别,别,今天是个和平的日子,两位不要这样。”
  连毅抬头又扫了霍相贞的卫队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了。单手拍着棺材,他摇头晃脑的慨叹:“安如山啊安如山,你和我做了十几年的对,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抬了手,隔空对着霍相贞一点:“我就说你是个赵括,安如山当年还不听,拼了命的吹嘘你是将门虎子。”
  随即他哈哈大笑,背着手径自的走了。王参谋长知道连毅是从霍相贞手下反叛出来的,双方必定是存着很大的芥蒂,没想到连毅倒是爽快,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把霍相贞羞辱了一顿,让他连圆场都没法打。
  他察言观色的瞄着霍相贞,随时预备着做和事老。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把手枪揣回皮套,霍相贞迈步绕过了他,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五色旗。
  展开五色旗抖了抖草屑,他回到棺材前一抖旗帜,重新盖好了安如山的棺材。
  106、回家
  霍相贞扶灵先到了天津,因为安如山近几年常驻天津,他的会烙葱油饼会唱大鼓书的“人儿”也在天津,“人儿”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给他生了个小男孩,也就和正房太太是一个地位了。
  霍相贞没有钱,人人都以为他家大业大,没人知道他的家已经被秘书长盗成了个空壳子。没有钱,又想把安如山风光大葬,他只好卖了天津的房子。天津的房子是一处小洋楼,空的时候多,住的时候少,往日他只有前来天津处理军务的时候,才会过去落个脚。小洋楼工好料好地点也好,而他又不计较价钱,所以不出几天的工夫,小洋楼就易了主,而他只得了六万块钱。
  副官们私底下都说他是让人坑了,卖房没有这么亏的,偷着说说而已,不敢当面提醒他。霍家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买,没有卖。如今终于开始卖了,霍相贞卖得遮遮掩掩,不像卖主,倒像是贼。出面办交涉的人是李副官,他不好意思露脸。
  六万块钱,他自己又添了点,先把安如山的丧事办妥了,余下的钱则是全给了那位不甚正宗的安太太。安太太哭哭啼啼的向他千恩万谢,越发臊得他坐不住——在他心中,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
  处理完了安如山的身后事,霍相贞回了北京。现在北京已经更名为北平,在自家门前下了汽车,他背着手仰了头,去看大门两侧悬挂着的五色旗。当初离家的时节是五月,现在已经到了十月。五个月的光阴,漫长坎坷得像是五年。五色旗经了一夏天的风吹雨打,也褪色褪得黯淡模糊,像是故纸堆的旧颜色。
  守门的卫兵依然全副武装,对着他立正敬礼,还是旧时的礼节。敬礼完毕了,卫兵将两扇大门缓缓推开。而他站在门前的阴影中,只感觉大门是幕,大幕开了,等着他的是一座旧台、一出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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